“弗麗嘉?!?/p>
……
洛基背對著海拉,倉皇避開她那一雙被死亡浸泡的渾濁眼瞳,但他的激烈心跳聲使他的真實內(nèi)心無所遁形。
巨大的水晶仍然在忠實地執(zhí)行它的使命,所有阿斯加德人與阿薩神族的以太幽靈都在其中安眠,等待生命吹響號角,他們將像春日的嫩草一樣重新長滿大地原野,獨屬于他們的文明與榮耀都將應(yīng)聲歸來,而實現(xiàn)這一切的洛基可能會成為英雄……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嗎?一股磅礴無邊的空虛沉重地壓在他的脖頸上,掐著他的咽喉,使他視線模糊、渾身顫抖、不停地冒出冷汗。
詭計之神除了是一位騙術(shù)高手,同樣也能精準(zhǔn)判斷他人語言的真假。洛基荒唐地想要用意志改變現(xiàn)實,首先他嘗試說服自己,他變成了站立在自身神性對立面的另一個人偶,一個要小一點的、孩童模樣的人偶,這個小人偶說:“海拉為了報復(fù)我,當(dāng)然不遺余力地想要欺騙我,很顯然她知道我情感上的致命弱點在哪里,現(xiàn)在的她要撒謊可太容易了,她用魔力維持說話的力氣,自然就不會有撒謊的那種語調(diào),而心臟要維持生命已經(jīng)竭盡全力,沒有多余的力氣多跳幾下來表現(xiàn)她的心虛,當(dāng)然了她也做不出任何掩飾謊言的肢體動作,她那冰冷的語調(diào)可騙不了我,她在撒謊!她不可能見過——”
詭計之神性——那個稍微大一點的人偶,頭上戴著張揚的角冠——打斷了他,斬釘截鐵地給出判決:“她說的是真的。”
兩個人偶爭執(zhí)不下,一股力量將他們重新融合在一起。洛基回過神來,無論他如何重新審視那句話,它都絕非虛言,海拉在這一刻坦誠得簡直可惡。一個問題的解決又引出了更多的問題,也誕生了另一種不敢奢望的可能性:這是否就意味著弗麗嘉也可以……被復(fù)活呢……
洛基轉(zhuǎn)過身來,他的語氣意外地沉穩(wěn),身體不再顫抖,心跳的頻率也不再狂亂,那些本來應(yīng)該有的質(zhì)問與咆哮都被他留在了心里,任由一個年僅一千歲的年輕洛基哭著大喊大叫地嚷完,然后現(xiàn)在的洛基就將他一刀殺死。人類將這種轉(zhuǎn)變稱之為“成長”,但這個美好的詞語抹殺了其中不可避免的血淋淋的痛楚。
“我還不知道,原來這位與死亡之風(fēng)伴生的女神也會有那樣情緒化的舉動,真是出人意表。”
海拉發(fā)出一聲怪異的鼻音(她只有半個鼻子),那語氣像是在表示滿意,“我以為你會更驚訝一點。”
“弗麗嘉從未向我提起過你。”
“那老頭兒要給我找后媽這種事可不會專門來通知我?!?/p>
洛基抬了抬眼,“哦,那么你綁架她的靈魂可以說是全無道理了,難道是出于你天然的惡意與自私嗎?或者說這也是某個詭秘謀劃的一部分?不會就是為了現(xiàn)在突然惡心我一下吧?那還真是煞費苦心、處心積慮?!?/p>
海拉沉默了一會,旋即催動起魔法,因為她要說很大一段話。
“事到如今沒有隱瞞的必要,我可以向你坦白,我也必須為我自己申辯。我的確橫加干涉了一個靈魂的歸去,這并不完全違反某種規(guī)則,只是這個靈魂恰好是弗麗嘉而已,即便我知道她是奧丁后來的又一任妻子時……呵,我也不怎么驚訝。至于你——”海拉用力地抬起那只眼睛,嗓音中突然帶有幾聲含糊的笑意,“抱歉,我?guī)缀醪徽J(rèn)識你,你那個時候太弱了,只是個不值一哂的小人物。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索爾太耀眼了,王宮里幾乎沒有你的位置——”
“你要是想激怒我那可就要失望了。千年之前,我可能已經(jīng)砸碎你的頭骨,但現(xiàn)在——”洛基深呼吸一口氣,“考慮到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或許你他媽可以和我好好解決一下這件事!對你我都好,不是嗎?”
“你說得對?!?/p>
“哇哦,我倆有共識了,真難得啊,奧丁聽了估計都能樂得死而復(fù)生。”洛基扯了扯嘴角,失敗地擺出一副惡毒嘲笑的神情。
“她的靈魂太特殊了?!?/p>
“就因為這個?我不理解,怎么樣的特殊?”
“用……活人的話來說,就是她很溫暖,同時充滿了力量。我不認(rèn)識活著的她。她是這樣的人嗎?”
“是。”
“那我的眼光沒錯。”
“她的靈魂……藏在你身上?”
“噢,不,我收藏在一個罐子里,當(dāng)阿斯加德墜落的時候,我隨手把它扔向了星球的某個角落?!?/p>
“隨手扔——我不信,她在哪兒?”
“我想,大概是南方吧。”
“交出來,復(fù)活她,還有他們,終結(jié)現(xiàn)在的局面!交出來,海拉!”
現(xiàn)在的局面?海拉試著活動了一下脖頸,但她脆弱而新生的神經(jīng)和肌肉還沒有完全收回脖子的掌控權(quán),只能任由脖子吊垂著,歪成某一種必須費力抬眼才能目視前方的姿勢,但那眼神里卻充滿了隱秘的狂喜。她會和洛基共同完成這件事,但那不代表她會原諒洛基的所作所為。除了直接殺戮之外,她并不屑于肉體折磨,她曾經(jīng)也囿于王室宮廷,因此同樣工于心計。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洛基?”
洛基聞言嘆了口氣,“奧丁一定很喜歡你去參加酒宴,你們整個晚上能聊一萬個話題,但沒有一個會聊到點上?!?/p>
“我是在做你曾經(jīng)擅長的事,詭計之神。”
“你……”洛基一時間沒有跟上她的思維,這時他的情緒仍然有些按捺不住了,“在和我談條件?!”
“小王子殿下還真是衣來伸手。我說過,我沒有任何理由告訴你任何事。對于你來說,弗麗嘉是一個已死之人,一個過去式,這意味著她目前只屬于我,我有權(quán)處置她。現(xiàn)在是你有求于我,是的,我是在用弗麗嘉的靈魂跟你談條件,而你,必須——不得不接受它。”
“她是弗麗嘉!我的——她是阿斯加德的神后,如果她有復(fù)活的可能性,任何一個阿斯加德人或者阿薩神族都會去做的,你曾經(jīng)也是神族的一員,這是我們共同目標(biāo)的一部分,重要的一部分!”
“你這樣的反應(yīng)才讓我毫不意外,想媽媽了,弟弟?可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在我們互相殺來殺去之后,我可不認(rèn)為我們之間還存在任何形式的親緣關(guān)系和姐弟感情。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就得拿東西來換,懂了嗎?很好,我們剛才講到哪兒了?”
洛基生氣在于她竟然把弗麗嘉當(dāng)作籌碼,但為了讓弗麗嘉復(fù)活,洛基又有什么是不愿拿出來的呢?不過,再細(xì)細(xì)一想,洛基還剩下什么東西去換弗麗嘉的靈魂?而弗麗嘉的靈魂在死亡女神看來又價值幾許?無論如何,洛基對問題和任何答案都不會感到一絲一毫的滿意。
“第一次見面?”洛基的腦子里被洶涌的回憶堵塞了,密密麻麻的畫面擾得一團糟,“我們打了一架,沒什么特別的。”
“你看著挺年輕的,老年癡呆這么早就找上你了?不對,我們沒有打架,你也打不贏我。”
“……你來……放了幾句話狠話,然后我跟索爾就被傳走了。周圍挺綠的,好像是片草原?!?/p>
“奧丁就是在那個時候消散的。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洛基換上了他獨有的“婉轉(zhuǎn)”的語調(diào),“噢,真是抱歉,我一直想忘掉它,縱然奧丁說了一大堆唬小孩的屁話之后,依然如此,幸好有你的善意提醒,剛剛又想起來了,多謝!等下個一千年,辛苦您再提醒我一遍,鄙人將不勝感激、終生難忘?!?/p>
海拉聽得沉默了一會,她發(fā)誓如果不是自己半身不遂,她的反應(yīng)一定比現(xiàn)在劇烈百倍。
“我曾以阿斯加德第一繼承人的身份命令你們跪下,現(xiàn)在你可以跪下來乞求我了,連同索爾的份一起吧?!?/p>
……
海拉沉默地躺在神廟的庭院中,魔法靜默地在她身體里流轉(zhuǎn),極其緩慢地修復(fù)這具身體。陽光并不刺眼,反而柔和得像一個懷抱。她的那只眼睛透過細(xì)碎的發(fā)絲仍然直勾勾地看向洛基。洛基厭惡極了,他沒有抬腳把海拉的腦袋踢飛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不知該踢向哪里,而無論朝著哪里發(fā)泄,必定會沾上滿腳黏糊糊的混合液體,剩下一部分原因顯而易見。海拉說出她的條件之后,洛基想也沒想,一聲不吭將她帶回了神廟庭院,像垃圾一樣丟在地上。
海拉索求的東西十分簡單,就是洛基的尊嚴(yán)。這是一個十分奇妙的東西,直到它將要被奪走之前,都很難有人會注意到它的存在,雖然一文不名卻又難以割舍。
洛基的嗓音很是低沉,說著他的最終通牒:“你知道我不會放過你的?!?/p>
“變了,對嗎?從拯救整個種族的大義,變成了私人恩怨?”
“實際上,我已經(jīng)……被迫完成了拯救種族的大義,是現(xiàn)在只剩下了私人恩怨亟待解決?!?/p>
海拉笑了笑,隨著時間推移和身體上的恢復(fù),她笑得越來越有模有樣了,甚至,她抬起了那只長好了血肉的手臂,垂直著舉在空中。
“你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嗎?我來告訴你。等我雙腿恢復(fù)力氣,我就會去……用神性的力量激活水晶,復(fù)活所有以太幽靈,除了——她。因為你并沒有接受我的要求。你沒能找到她,而她沒能坐上這趟順風(fēng)車可都要怪你。水晶只有一塊,機會只有一次,赫爾海姆絕不會再有這樣的慈悲了?!?/p>
“我可以一遍又一遍把你的腿打斷,讓你踏不出半步?!?/p>
海拉把手臂放下,因為缺少控制的力量,只得像一塊死肉一樣無力地砸在地上。
“你曾身為暴君,我相信你會這么做。但無所謂,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你折磨我,我折磨你,和你玩這種幼稚的游戲我沒意見。當(dāng)然,我的條件也會層層加碼,如果你打斷我的腿又反悔,想知道她的下落了,可就不是跪下求我這么簡單了,或者你從門口爬進(jìn)來我也接受。我很好奇你會為她做到什么地步?!?/p>
“就為了滿足你的癖好?折磨我、羞辱我?你還不如一步到位,讓我去死!”
“奧丁在上,弟弟,我不會讓你去死的。平心而論,你難道沒有折磨我、羞辱我,讓我解脫于死亡嗎?看看我這副樣子。何況,英靈殿關(guān)門咯,你肯定不想來赫爾海姆的,對吧?”
耶夢加得栽種在庭院角落的桃樹已再次發(fā)芽了,再不久又要開始結(jié)出難吃的變異果子。世事在變化,時間在流逝,“死神”亦在敲門。洛基像是真的要去應(yīng)門一樣,起身走向庭院木門。
“你不會要去做我認(rèn)為你要去做的那件事吧?”
海拉扯著脖子問他,洛基站住了腳步,但沒有回頭。
“南方,對嗎?我去找。”
“大海撈針,你不可能找到的,即便你最終能找到那一縷幽魂,我也已經(jīng)啟動了水晶,奴役所有阿斯加德人為我所用,取回根植于大地的力量。”
洛基的沉默像是火山爆發(fā)前沉重的靜謐,他短暫地恢復(fù)了暴君的姿態(tài)與口吻?!叭ニ麐尩陌⑺辜拥拢阋巧米詮?fù)活了他們,我就再殺光他們——還有你。”他走出了庭院。他自然聽不見海拉在很久很久的沉思后發(fā)出的一聲微弱的嘆息。
她想到了弗麗嘉無言而堅強的溫暖靈魂。
她認(rèn)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