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白居易
三桑不知道,在丹木講述我與他的故事時,我就站在他的旁邊,輕撫著他的背。
手穿過他顫抖的肩膀,本來他應該是沒有感覺的。可相處得久了,哪怕是陰陽之隔也無法阻止我們生出些靈犀來。
丹木將手撫上肩膀,與我的手正好重合……
我叫梨淺,從小我便知道自己是短命的。本想著學醫來拯救自己,可惜越是學得深越是知道天命難違,人力不可及。
上一世,我與丹木因一具尸體結緣。他陪我上學,送我筆記,讀我讀過的書,看我看過的景,我知他喜歡我。
可是,我的人生是一場短命的悲劇,不能再牽連他。
他是那樣溫柔又執著。自被拒后,他小心翼翼地陪著我,蕩秋千時的推繩助力,圖書館時的劃線為界,討論時的專注有禮。他事事以我為尊,生怕引起我的任何不適。
我又不是鐵石心腸……嘴雖然還硬著,心卻早就被他的溫柔小意軟化了,在一起只是早晚的問題。
他是這世間最好的丈夫,我卻不能陪他長長久久。生離死別的遺憾像一把劍始終懸在我們中間。我們因此更加珍惜與彼此相處的每分每秒,但分別終究是要來臨的。
上一世,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沒給他留下孩子。若我走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世上該有多可憐。
為了不分開,我們進行了一豪賭,好在……我們賭贏了。我和他都重生了……
這一世,開學之初,他便找到了我。他說,幸好你取了這樣有辨識度的名字,幸好這一世我早些找到了你。
可我卻另有打算。
我不想像上一世一樣撇下他一個人,便想著趁年輕再賭一把,給他留個孩子。
丹木可真固執啊,為了勸他,我花了好幾年的工夫。
永寧的冬天很冷,也很美,尤其是下雪的時候。
我開心地將消息分享給他,卻不想被一個不知哪里來的算命老者攪亂了。
我與丹木都是醫生,不應該相信他的話。可越是刻意忽略的,越是‘情’根深種,在日日擔憂下,丹木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
我卻沒有受這件事情的影響,那個時候我深信自己會生下孩子。
我的自信并非毫無根據,我的母親、姥姥都是生產后才死的。我身體比她們好,又是個醫生,沒理由比她們差才是。
在我的影響下,丹木也漸漸放下心來。
懷孕已有7個月,我一切如常,胎兒健康。為了這一胎,我早早地申請調了崗位,每日只在白天坐班。我工作也是存了私心的,在家里休息怎么能比在醫院待著更讓人安心呢。
但死亡是沒理由的……
感覺到呼吸窘迫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叫了人。同事們也在第一時間對我進行搶救。但我還是那樣去了。心臟的突然罷工,任誰都沒有辦法。
先是失去呼吸,再是失去視覺,最后才是聽覺。手漸涼的時候,我還能聽到丹木的哭喊。
我一向溫柔穩重的丹木,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樣失態過。
他說他后悔了。他說若同上一世一樣,我至少還能陪伴他十年……
為什么?
為什么重生了我們不僅什么都沒改變反而更苦了呢?
他說,回來吧梨淺,我不要孩子了,我只想你回來……
我的最后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落下。遺憾、不甘、痛苦都比不過他的哭喊帶來的絞痛。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死了……
兩世為人,我們都沒有走到最后……也許這就是命運。
丹木摸著肩膀的手不停地顫抖,我想安慰他,卻越發地透明。連這個形態,我都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還記得初變成這個樣子的時候,我調皮地嚇了他很多次,但他似有感應似的,只輕輕喚我的名字。
我當時還想著這個人可真無趣,他怎么不害怕……
直到我看著他放棄最愛的事業,看著他一心研究神學,我才知道,他還沒有放棄,他還想為我們搏一個未來。
與君同行,伴君共讀,睡則同寢,醒則同依。我竟比活著時陪他的時間還要長,可惜他并不知曉。
不,只能說初時他不知道。不知從何時起,他似是察覺到了我的存在,常帶著我去以前的地方,還帶著我去生前常去的那家飯店。看著他為我準備的菜肴,我便明白他感知到了我的存在。
一人一鬼,一旦生了默契,便是一件極有趣的事情了。我幫著他做些無傷大雅的小把戲,他則通過這些把戲感受我的真實存在。
我想著,如此這樣也好。能長相伴著,管他是人是鬼,終究還是在一起呢不是。
可惜,天不憐我。
逐漸虛弱的事情我是有感知的,但我不想告訴他,能陪一日便是一日,旁的也不能想太多,不然這日子還怎么往下過。
但丹木那么聰明又怎會不知呢。
這幾天我虛弱得厲害,竟然連著沉睡了好幾日。丹木感受不到我,以為我走了,干了傻事兒。
幸好我醒來得及時,喚了路人向河里張望,否則就要釀成大禍了。
我一路跟著他,直到看著他獲救,直到他來到了派出所。
官家的地界,我這種孤魂野鬼本來是進不去的。但那個叫吳戈的女生很有意思,明明有著那么尖利的名字,命格卻很弱。
我依附著她來到丹木身邊。她似有所覺,盯著丹木腳下的水漬看了半晌。她將我當成那害人的水鬼,叫來了三桑過來照看丹木。
如此甚好,有三桑陪著丹木至少不會再做傻事。
丹木重新感受到我的存在,精神放松了些。他呢喃著喚我的名字,梨淺。我淡笑著應答。
他似是沒聽見,依舊喚著我的名字,梨淺。
我笑著更大聲地應答。
喚著喚著,他便哭了。
我也想哭,可惜,鬼是沒有眼淚的……
“如果有一天她完全消失了,你會怎么樣?”三桑的音量不高,卻將我們同時駭住。
他能看見我?
我湊他眼前,又晃了晃手,他瞳孔未動,不像能看到我的樣子啊。
“是吳戈告訴我的。她怕你想不開。”三桑面無表情地將目光放在宋丹木身上。
丹木沒有說話,只悠長地嘆了一聲,才緩緩說道:“我也不知道”。
丹木是不敢想失去她之后的事情的……只是幾日沒了她的氣息,他便做了傻事,若哪天她真的消散了,他會怎樣呢?
三桑走了,宋丹木沒有挽留,他有太多的思念,有太多的話想跟梨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