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某個市的畫展，第十一展區。

區域管理員帶著紅袖章，手支在柜臺玩著手機，畫展無人打理。游客們慢悠悠的在建筑里走來走去，打發時間的同時順便放空腦袋。

這其中也包括正在欣賞自己的畫，不過主要是想來蹭空調的畫家本人，他真的無聊至極。

畫展不是很正規，畫作的種類也沒有被好好分類，一張張不同主題的畫作陸續排列在展廳中，掛在墻上展示。在玻璃的展示柜以內，各種光怪陸離的想象中，其中的一幅頗與眾不同。

那幅畫只有小小的半臂長，畫中棲息著倒吊的貓頭鷹群，它們懸在枯死的樹梢上垂頭靜穆，身后是黑漆漆的泛著點紅光的森林。

可能是日落時分，貓頭鷹們凝視著畫作正前方的游客，目光里帶著對將死之人的審視，似是悲憫。

有個游客停在了貓頭鷹的前面，仰頭觀察這副畫。

畫家打量起這個游客。

游客是個黑色頭發的青年，很黑的頭發。如果不是玻璃長柜的遮擋，他近乎把他整個人貼上去，這游客在貓頭鷹前靜默不語，目光流轉到后方的森林時卻微笑起來，順嘴找旁邊的畫家林逸文搭話。

他對坐在一旁玩手機的作者本人咬耳朵“你看，這幅畫雖然技法畫的不好，但很寫實。”

“嗯？”在這坐久了其實什么人都能遇到，青年說說他技法不好林逸文一點都沒生氣，這副畫交給策展人時活像爛尾樓趕工期，他熬了幾個大夜終于趕在deadline前畫完，面對工作人員有點欽佩又有點敬重的目光他只得靦腆的嘿嘿一笑，快活的在交付完之后張羅著出去吃好吃的。

總而言之，這畫確實欠點火候。但相比這個，“很寫實”的話就值得玩味了。

“你看，午夜，森林、還有倒吊的貓頭鷹……這倒像是在森林中迷路的旅人，死前看到的場景。”青年的聲音戲謔如從天上垂頭注視著一切的神祇，隨口吐出預言的綸音。

“這是死里逃生的經歷啊。”垂眼的青年總結道。

“是的，作者曾經去過這樣的地方采風，然后因為迷路差點死在那里。”林逸文風輕云淡的說，這下這個青年的話倒是真的讓林逸文側目了，他說的和林逸文的經歷一點不差。

“不過畫中的貓頭鷹形象，和恐怖的氛圍，只是渲染氣氛而已，那并不是親眼所見。”

林逸文經常一個人探索世界，他也向往這樣的生活，他有一個很愛探險的老師，在小學時代的課上繪聲繪色對他們講到神圣的尼羅河支流是怎樣匯入海洋，雪中的神廟石壁上有怎樣晦澀的文字，沙漠中有著半透明的在飛沙里徜徉的蜃國。

林逸文真的很想去看看，然后記錄下來。于是他考到了油畫系，努力成為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沒有別的原因，他只是想把一切記錄下來，用最質樸的畫面和文字。

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游客從貓頭鷹的目光中抬起眼睛，走到他旁邊。他挨著畫家坐下，或許是已經猜出了同他搭話的人的身份，也可能是對上了作者的介紹和照片，他微微點頭致意。

林逸文扭頭回望，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卻被游客的樣貌吸引了注意。游客獨特的灰色眼睛一小半隱藏在上眼皮褶皺中，五官偏向立體，鼻廓挺拔卻偏圓鈍，看起來不能確切地判斷成任何一個人種。

比起長相如何，那種難以忽略的驚艷感更像是源于于他濃稠的氣質，他整個人被包裹在深深的倦怠中，不像麻木疲憊，倒像是一切欲望都被滿足后的安然。像一個美好文明終結前的縮影。

青年發現了他的視線，順著解釋了一下，“眼睛，天生的。除了顏色不同，用起來沒什么區別。”

他懶洋洋的歪了歪頭，右耳上細長的逆十字耳墜隨著他的動作晃了一下。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一些奇妙的真相，是不必被人知道的離奇規則。比如每拆解一支玩具，就會有一只活的羊離奇的死去——你看，這是法則中的一條，是不是很有意思？”

好像是個奇怪又神秘的家伙，林逸文后知后覺的想。

奇怪的，但他很樂意相處的人。

青年接著剛才的話題聊下去，眼里透著快活的碎光。

“不過，比起這個，或許你更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

“你對畫中的森林有興趣嗎，我知道一個和畫中一模一樣的地方。你想來看看嗎？”

“一個沒有鳥獸的森林，要去看看嗎，林老師？”

林逸文，也就是畫家，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

去還是不去呢，還是一笑了之？他看到游客灰色的瞳仁微微一閃，露出自然而然的篤定，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一下，向他投以注視。

他現在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怦怦跳動，帶著藝術家將親眼見到繆斯女神的震驚。命運向他伸出了歡迎的臂，拉過他的靈魂擅自作了選擇。

他聽到了自己回答的聲音。

“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