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深圳地鐵的盡頭,繼續往東走,在一個叫惠東的地方附近,藏著一個寧靜的海邊小鎮。
那里有灘涂,有碼頭,有海;有一群日夜守望,又各自掙扎的漁人。幾年前,我從那里,掙扎著往城市里闖;而還有一些人,則留在那里,掙扎著,往海里闖。然后,相互牽掛,各自求存。
有一天,和我冷戰了三個月的媽媽,突然打電話來跟我說,阿山爺歸海了。我震驚于母親說的這件事,更震驚于,冷戰了三個月的媽媽,突然打電話來,居然為的是這件事。
阿山爺是一位老漁人。我記得最后一次跟阿山爺出海,是一個很不起眼的星期三,海邊微風拂面,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阿山爺和往常一樣,早早地駕著他那有些破舊的小船,帶上我這個半吊子愛學不學的學徒,出海“撈一筆”。阿山爺,看得出來,輕松而又嚴肅的神情;輕松,該是一個一輩子跟大海打交道的老漁人的自信,而嚴肅,則是老漁人始終懷著對大海的敬畏;而我,則更多的,只是對魚獲的期待。
船兒在海浪中輕輕地搖曳,老漁人熟練地撒下漁網,然后靜靜地等待著;抽煙,喝幾口用大銅壺煮出來的大葉子茶。慣例地跟我聊幾句在外讀書的“見識”,感嘆讀書人真好,可以不用“闖風浪”就能掙到錢,過上好日子。然后,又突然敲了敲煙袋,站起來喊我幫忙拖網。
撈網上船,阿山爺的臉上,瞬間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網中有著不少的魚獲,魚兒們在網中掙扎著,試圖逃脫。老漁人看著這些鮮活的生命,隨緣地把一些小魚扔回海里,其余的,則扔到了一邊的水箱中。他知道,這些魚將成為他和家人的生活來源,也是小鎮上人們餐桌上的美味。而扔回海里的,則是天性善良的憐憫和對生命的敬畏。
歸航后,小船靠了碼頭。阿山爺會拖著裝了魚的水箱,照例先去熟悉的店里,把大的魚出掉。然后,從碼頭,沿著那條坑洼而光滑的石板路,慢悠悠地走回家。
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阿山爺都會樂呵呵的問說:“好啊,吃了嘛?”如果有人回答說:“吃了哦,好晚咯。”阿山爺就會問說:“那,吃得好嘛?”如果那人回答:“吃得很好。”阿山爺就會樂呵呵的說:“吃得好就好,吃得好就好。”
而如果對方回答說:“沒吃!”阿山爺就會追問說:“怎么不吃飯呀?”有時候,我和母親賭氣,也會站在家門外的路邊,當阿山爺問我的時候,我就氣鼓鼓的說:“沒吃!不餓!”阿山爺也不生氣,他就會笑呵呵的說:“不餓啊?不要緊,餓了,就會想吃了。”有時候我會把氣撒出來,故意頂嘴說:“不餓,就是不想吃!”阿山爺則會說:“那,要不要拿點魚回去?有收獲了,就富裕了,能裝的氣就大了。這點小氣,就看不見了。”有時候,我甚至會看到阿山爺拿著魚,塞給我的母親,然后笑呵呵的說:“拿著魚了,富裕了,就莫生娃娃的氣了。”
阿山爺的慣例,是近中午的時候,從碼頭,拉著水箱,走回家。下午近傍晚的時候,則會從家里,背著裝了小魚干的背簍,走回碼頭。一路上,也是笑呵呵的和人打招呼:“今天收獲怎么樣呀?”如果人說:“很好呀。”阿山爺就會很高興:“有收獲就好呀,有收獲就好。”如果那人很生氣的說:“沒有!”阿山爺就會遞上一條小魚干,說:“不著急,平安回來就好;明天,會有收獲的。”……
等我回過神來,卻聽見母親在電話里頭說:“前兩天,阿山伯和往常一樣,走到碼頭那邊。恰好我在那撿魚(把魚分類)。阿山伯還問我,‘今天收獲怎么樣呀?’,我說‘很好,你呢?’他說,‘我也很好’說著,就坐了下來。說‘走累了,要歇一歇了。’我就說,‘那你好好歇著哦,歇著享福。’等到我撿好了魚,也沒見阿山伯有動靜,我去喊了幾聲,才發現阿山伯歸海去了。”
后面,母親再說的話,我都聽不太清。直到最后,母親猶豫又清晰地問出了一句話:“你最近,過得怎么樣?”我說:“也就那樣吧。”母親就說:“不要緊,不著急,明天,就會很好的。”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眼前就有了一個畫面,夕陽西下,老漁人的身影在碼頭上漸行漸遠。而那個碼頭,依然靜靜地守望在那里。碼頭,是漁人的錨,不管走多遠,那里,都是心安的歸處。哪怕回來時,兩手空空,那份伴你歸來的平安,就是收獲。而其他的,不要急;明天,就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