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將軍并不姓夢,網名而已,風度威尼斯的業主喜歡用論壇上注冊的網名互相稱呼。
夢將軍畢業于BJ的重點大學,在央企工作過,現在開著規模不小的公司。他家是小區的首批業主,買的頂層復式,下層是客廳餐廳書房客臥,上層有兩個帶衛生間和陽臺的臥室、一個六十平米的大天臺,這個天臺后來被他隔了一半出來搭了陽光房。
他是南方人,喜歡這個小區不同于其他北方小區的精致感,他喜歡夜晚的天臺,泡一壺太平猴魁,用建盞杯嘬著,抬頭可以看到星空。雖然近幾年霧霾加重,城里很少能看到繁星漫天了,但他還能俯覽,俯覽更宜人,這個南方風格的小區一年四季各有看點。
以前的夢將軍不關心小區事務,也不炒股,跟小區的其他業主沒什么太多來往。一開始他和大部分業主一樣,只把這個小區當成一個能安心休憩的窩,從來沒想過要去追查開發商是否偷工減料,是否賺了黑心錢等等,也不知道有什么業主委員會,更不會主動要求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畢竟他自己工作繁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入住第二年,夢將軍家的房頂開始漏雨,找物業報修,物業很殷勤,可是修了兩次都沒修好,一下雨屋頂還是會滲水。再報修的時候,物業就說了,那是前期建筑部門遺留下來的問題,他們沒辦法徹底根治。
夢將軍不想跟物業糾纏,直接找到開發商,開發商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得罪業主,派人掀了他家的屋頂,重新做了一次防雨防漏。
那一次,夢將軍終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家屋頂的防雨結構,由四到五層不同的材質構成,維修人員說都是防雨的新型材料。
對材料略有了解的夢將軍在心里罵了好幾聲,那幾層不同質地的新材料堆在一塊,熱脹冷縮不同步,雨水滲入不容易被排出,長此以往不出問題才怪。
果不其然,屋頂到了雨季一如既往地滲水,只能再次找物業,可維修部門的小頭頭連看都懶得來看,說他們實在沒辦法,讓他找開發商。而開發商居然找不著了,電話打不通,公司人去樓空。再一打聽,據說遷去了澳大利亞。也有鄰居說,沒去那么遠,是因為要躲避和業主無休止的官司搬往外地了。
半年以前,勿城的雨水比往年豐沛許多,沒完沒了,幾乎跟南方一樣了。某天,夢將軍的老婆辛紅濤出差了,他一個人在家。天色灰暗,像一床濕嗒嗒的棉被罩在他家屋頂,正往下淌著水。他絕望地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屋角的一團濕漬慢慢地向屋頂中間蔓延。他悲哀地想:老子有錢都過不上舒服的日子,這他媽什么事啊。
夢將軍有錢,他開奔馳穿阿瑪尼,房子買的也是小區里位置最好,價錢最貴的。可這昂貴的房子現在讓他越住越窩火。
眼看著濕漬即將凝成水滴,夢將軍跳起來到衛生間里拿了個臉盆出來放在那濕漬下面。他在頂樓的各個房間轉悠了一圈,發現至少還有兩處,樓下飯廳的窗戶上方也有一處濕漬。夢將軍的肝火旺盛騰騰燃起,突然想到小區有個業主論壇,他剛入住的時候在論壇里注冊過,但平時沒時間去論壇瞎逛,現在想起了,趕緊打開電腦找著論壇發了帖子痛罵開發商,仍然覺得不解氣。
“找幾個朋友幫忙,把那開發商找到!”他發了狠,翻查著手機里的通訊錄。
一邊翻著手機,一邊刷新了一下頁面,這一會的功夫,帖子居然有好幾個人跟了,有抱怨自家屋頂也漏,還有發了圖片上來的。夢將軍有些釋然了,原來在這個小區里,煩惱的有錢人不只他一個。
有一個跟貼,讓他覺得有些意外。那是業委會秘書發的,說想請頂樓有漏雨問題的業主一起開個會,商量如何進行維修,如何聯合起來跟開發商討說法。
夢將軍早知道小區有個業委會,但那具體是個什么樣的機構,跟他有什么關系他一點也不明白,也沒想去整明白。他們兩口子工作都忙,沒時間參和小區里的事情。但現在業委會發出邀請了,而且跟在他的帖子后面,就算出于禮貌,他也應該回應一下。
當天晚上,他第一次去了業委會辦公室,認識了也住在頂樓,家里也有漏雨現象的幾位業主、業委會主任張麗虹和幾個業委會成員,那時候,秘書是一個半老太太。
就是那個晚上,在了解了業委會的來由和各類官司的前因后果之后,夢將軍頓時意識到了這個組織存在的必要性。他開始密切地關注業委會的活動,業委會平時開會都是公開的,有時候會提前在論壇上發消息,業主們可以隨時旁聽,公司不忙的時候,他一般會去業委會轉轉,只是旁聽。
可就在某次會議期間,他一沖動做了個決定,讓自己騎虎難下。
那次會議只有一個議題,一開場,張麗虹介紹說,勿城南邊那個奧陽二區的物業樓官司下個月就開庭了,他們要參照那個官司的情況制定自家小區官司的應對策略,什么時候打,怎么打,是由業主私人的名義提出申請還是以業委會來主導等等。
夢將軍這才知道,風度威尼斯原本是開發商購買了一個破產工廠的地皮建的,隔出一塊做了回遷房小區。原來的計劃是兩個小區一起管理,但回遷戶們以前從來沒有交過物業費,哪怕是幾毛錢一平方的物業費都不愿意交,說他們能自己管理自己。開發商只好作罷,放棄了對回遷樓的管理權,只是交了樓,并在回遷樓和風度威尼斯之間用鐵欄桿做了隔斷。
回遷樓的居民不滿隔斷緊挨著塔樓不過三米的距離,沒給他們留夠活動空間。三天兩頭鬧事。而風度威尼斯的業主們買房之前并不知情,入住以后才慢慢了解到小區的劃定有面積糾紛,小區內公攤面積就更加界定不清,捋起來非常繁瑣。
公攤面積官司打不打,怎么打,業委會內部討論這些年里,幾個委員的意見就從來沒有統一過。
七個業委會成員里頭,除了吳律師和張麗虹,還有私營企業者穆總、在研究所工作的小李老師,快退休的會計羅姐、農林局工作的馬哥、一位一個月能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不在家的職業導游董小姐,她今天缺席會議。
這天從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半,煙灰缸里塞滿了煙蒂,開水都燒了幾回了,大家還雞一嘴鴨一嘴地細細地掰扯,分析奧陽小區跟風度威尼斯的不同點和共同點,猜測他們的獲勝機率等等。
作為熱心業主列席會議的夢將軍終于聽得不耐煩了,忍不住提議道:“聽你們說這半天,才知道我們小區的遺留問題那么多,這官司套官司的,什么時候能打完啊,依我看,這種事情能不能不走正規途徑?找關系先把小區的面積界定清楚?”
勿城本來就是一個熟人社會,夢將軍的提議照常理來說并不為過,但是說完這句話的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闖入羚羊群里的野狗,讓那些原本喋喋不休的業委會成員們一下子緘了口,場面有幾分尷尬。
“我們小區這幾年在風口浪尖上了,全省甚至全國的新小區都在看著呢,要穩打穩扎,走正常渠道最穩當。”張麗虹看著要冷場,起身打開窗子,讓污濁的煙氣散掉一些,說了一句。
“那個什么奧陽,剛聽你們說是老舊小區,跟咱們沒有可比性,就沒有什么參照的意義吧?”夢將軍有些搞不明白他們干事情為什么要這么肉嘰嘰地。
吳律師,那個平時總在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的中年男人,在沉默片刻之后說:“老夢你參選下一屆業委會吧,進了業委會,你就知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作為普通業主可以提任何建議,但執行者是要負責任的,你能參與進來就能多一份力量。”
馬哥和羅姐對了對眼神,笑了笑。在調侃夢將軍的態度上,業委會成員們倒是迅速達成了一致,七嘴八舌地說笑起來。
“是啊是啊,我們歡迎業主們都來參與小區治理。”吳律師開了個頭,穆總用調侃的語氣向其他幾位業委會成員說。他也是很少能來參會的,這次來了正遇上以前不是很熟的夢將軍,頗有些看不來夢將軍的自以為是。
這些話和他們的表情如同一個個蒼耳子般扔向夢將軍,讓他渾身上下不自在,而張麗虹只是靠著窗子笑而不語。
他的心里頭又“騰騰”地竄上火了,這火苗子迅速灼上了他的臉。他這么一個全省都排得上號的優秀私企董事長,積極主動地向這個民間組織出謀劃策,他們沒有積極熱情地采納他的意見,而是集體閃了一下,向他甩出一把冷嘲熱諷的蒼耳子。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照他們的做法,一個個官司走明路打下來得等到什么時候啊?這幫迂人!
“好啊,業委會什么時候換屆?我報名參選!”被將了軍的夢將軍強忍怒氣,當場決定參加下一次的業委會換屆選舉。
其實對他來說,小區業委會的職務是個額外的負擔,競選業委會主任耗時很長,還得自掏腰包。就算競選成功,上任了,以后那些瑣碎的工作將分散掉他很多賺錢的時間。
他一直認為,干點什么都比打這些雞毛蒜皮的小官司更能體現人生價值。
他這兒憋了一口氣只是想自己拉一幫子志同道合的業主,以一個正規組織的領導者身份去找到開發商,逼開發商解決掉他們遺留下來的種種問題,然后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把官司進行下去,最好是順手把小區的名字也換掉。
他是在簽合同的時候才知道,這個小區除了“風度威尼斯”之外,還有個在房地部門備案的名字:慫家屯2號院。難道以前還有人姓“慫”?真是奇葩。
風度威尼斯雖然要比慫家屯這個名字洋氣多了,但他不喜歡。
“到處都是這些崇洋媚外的樓盤名字”他從心底里很看不上開發商的這種跟風心理。當然他也不喜歡慫家屯,一聽這名字他的腦子里就會出現東北老玉米和凍梨,這兩樣東西想想牙齒就得倒,再加上一個“慫”字,更是土憨土憨得掉渣又掉價。
他想著,小區名去掉威尼斯,用“楓渡”就好,有意境,顯品味,也符合小區的調性。
那天在業委會辦公室聽著新上任的秘書跟張麗虹的對話,夢將軍先是一愣,然后在心里冷笑,這些家庭婦女想得太天真,事情怎么可能像她們想的那么簡單呢?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物業管理就是得找專門的物業公司,自治算什么?老舊小區和隔壁回遷樓說自治可以,找幾個老太太掃個地,幾個大爺看個門就行了。可他們這是高檔小區,高檔社區就得配備制服筆挺的管家、從部隊退伍軍人里招聘來英武帥氣的年輕保安和拎著裝有抹布和洗潔精的籃子,看上去干凈利索的保潔員,才配得上高檔社區的品質。
業委會跟開發商這幾年官司下來,小區的品質明顯感覺跟著降了不少,帥氣的年輕保安少了,多了些半老頭子,穿著不合身的保安服,邋邋遢遢的樣子。
“一分錢一分貨,這個道理他們都不懂。”夢將軍對張麗虹這屆業委會的小家子氣的想法做派嗤之以鼻。同時他有一種預感,這次業委會換屆有可能沒那么順,會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