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樓上的監控并無異常，在昨天下午六點鐘畫面突然消失，應該就是這時候電路出現故障了吧。夏普女士還是一副“你想查就查唄”的態度。艾潯看了很久，但什么也沒發現，不知道這是不是件好事，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料想過自己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時間不早了。”艾潯疲憊地從顯示器中抬起頭來，“各位好好休息吧，別破壞現場。那我們就告辭了，有情況隨時打我電話。”

他推著我向大門走去，急于離開工作崗位一樣。也是，算起來他已經將近三十個小時沒睡過一個好覺了，頂多就是在車上或者沙發上瞇一小會兒。

夏普女士像是結束了直播，懶得搭理我們，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瑪麗安還是很儒雅地送我們到門口，目送著離開。

回到車上，艾潯瞬間提起了興致。是不是每個人只要一離開工作就能瞬間興奮起來？他現在這樣子比較像我平時見到的他。

“現在這個點回家都八點了，咱們干脆直接去吃頓豪華大餐吧，用夏普付給我的巨額定金。”他一邊發動汽車，一邊打了雞血一樣對我說，完全沒有從工作的苦海中逃離的乏力樣。

“夏普到底給了你多少錢啊？”

他張開一只手，“這個數。”

“五百？那挺多的了。”

“五千啊！美金啊！我得接多少個找小貓小狗的活才能賺五千美金？而且這還是定金，我要是在短時間迅速解決還不讓公眾知道，那尾款又能再賺一萬！一共一萬五啊！美金啊！我這個月都可以放假了！”

其實艾潯這家伙平時挺熱血的，就是一提到錢就莫名世俗起來。

“這附近都是富人區，高級餐館應該應有盡有才是。你想吃什么？海鮮大餐還是米其林三星都可以啊！今晚哥請客，可得好好把握機會哦。”

“她真愿意給你這么多錢？”

“你怎么老是疑心病那么重，我個偵探都沒這樣。”艾潯笑著打轉反向盤，“她是讓我有種遇到騙子的感覺，但五千塊錢已經打給我了，就算她最后跑路了，那至少還有五千塊錢，夠我高興很久了。”

我也笑起來。

我們后來在一家高級餐廳一口氣點了五百塊錢的單，要知道換做平時，我們兩個人在外面吃飯花超過兩百塊錢的都很少。我和艾潯坐在大樓靠窗的雙人桌旁，腳下就能看見東哥倫比亞大廈的夜景，這里真是人間天堂。我和他在對方瞳眸中的光影，充斥著難得的享受。這里不愧是頂流來往的場所，來往的服務生舉止優雅，座位上的顧客衣著華麗，舉手投足間飄散出來的仿佛不是高端香水味，而是金錢和成功的味道。沒有穿西裝和晚禮服就讓我們和這里顯得格格不入了，更不用說還是棒球外套和校服裙，穿棒球外套的那位還配的是黑色牛仔褲。

作為兄妹的身份坐在這里有點異樣，但誰在乎呢，這兒可是高級餐廳。你看，艾潯嘴角都洋溢著滿足。

“辛苦工作不就為了能在這種地方彰顯我的財富。”他環顧著金碧輝煌的格調裝潢，視線與一位服務生對上。

這位衣冠楚楚的服務生舉著相機走過來。“兩位要不要拍個照？本店免費提供拍照服務。”

一聽到“免費”二字，艾潯坐不住了。

“好啊，在哪兒拍？就插著花的那邊吧。”

他表現出丟人顯眼的迫不及待，把我從椅子上拖起來。

于是乎，我們兩個打扮格格不入的人在華麗背景前留下一張照片。

我拿著照片回來的時候，他還是難掩喜悅。

“你笑什么？”我也笑著問。

“原來我也能很有底氣地來這里吃飯，想想都痛快。”他徹底把背靠在柔軟的沙發椅上。

“你在暗示我平時做飯不好吃嗎？”我抿了一口橙汁，甜得后槽牙都措手不及地震顫了一下。

“怎么可能。”艾潯故作夸張，“我剛才還在想，要是你以后被退學了，炒魷魚了，騙得身無分文了，完全可以到這里當個主廚，然后我在附近辦完案子就到你這里吃飯，簡直人間理想。”

“謝謝你的阿諛奉承。”

要不是看在這里全是貴氣的上層階級，他絕對會忍不住笑的很放縱。

“你哥我對你不錯吧，賺到錢還帶著你花。等我以后多接幾個富家千金的委托，那什么沒有啊，票子跟吹陣風似的就來了……”

我可沒心思陪他暢想未來。我小聲問道：“先把今天這事弄好吧。你對這個案子有把握嗎？”我把和瑪麗安的對話全都告訴了他。

“……稍微有點吧。”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現在我最擔心的不是能不能找到兇手，我是擔心這個案子的后續。我總有種事情還沒結束的感覺……你懂我意思嗎，就是那種……萬事皆可能的感覺……哎呦，今天都下班了，還想那么多干嘛。倒是你，今天學校有發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嗎？我都好久沒回去了。哦，是不是你們把體育館重新粉刷了一遍，還換了個屋頂？我就知道，我一畢業這些設施全給我換新的了……”

我們沒頭沒尾的聊著，菜也接連上來。這里食物造型是做的挺好看的，但味道就因人而異了，反正艾潯是覺得這里的什么“離子燒雞”沒我們家樓下那個中餐廳的黃燜雞好吃，它們也就喂飽了我的相機吧。

“我感覺你對夏普的態度還挺好的，是因為收了錢的緣故嗎？”我叉起盤子里一塊煙熏牛肉，一口咬下去。

“滿足委托人需要是我的職責……不像那些自命不凡的小說，現實中的偵探就是可以為了錢去調查任何事，就像有些母親還能為了錢拋棄自己的孩子呢。幾十年感情不如一筆銀行轉賬。你看我拋棄你了嗎？我可沒有喪盡天良到那種地步吧……”他嘴里塞滿了東西，說話都含糊不清，“而且怎么和女人打交道我接這么多委托已經成功歷練出來了。上個月我就接了一個要假裝她男朋友去參加一個什么同事聚餐的委托……”

“這種委托你也接？”我的表情看上去就是一個愛八卦的女高中生，當然我確實是。

“又不是什么難事，那位小姐也沒刁難我，比這次的夏普好多了。你要聽我給你仔細講講……”

艾潯的手機鈴聲突然在這個時候想起來。也不知是不是覺得鈴聲太吵，會把周圍上層社會的目光吸引過來，他很快就接通了電話，估計連電話對面是誰都沒看仔細。

“喂，您好……啊，是夏普……我是說是莎倫啊。要我現在過去一趟是嗎？……我盡快過來。”

電話只持續了三十秒的樣子，但艾潯接電話前后的心情可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再無下班后的喜悅可言。看他瞬間無奈的表情，我心想還有比這更搞笑的情節嗎。

“我總算知道那些男明星為什么心甘情愿和她有緋聞了，全都是見錢眼開的家伙，就像我現在這樣。”他喪著個臉，“我就是想買個新游戲，不然誰愿意被迫從高級餐廳拉出去加班。”

“再吃會兒吧，”我忍住笑意，“在高級餐廳還打包，別人會覺得我們是土鱉的。”

他什么也沒說，被這一噩耗襲擊得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吧。艾潯把盤子里最后一塊惠靈頓牛排叉進嘴里，發泄似的，惡狠狠地咀嚼。“我先去樓下把汽車發動好，淇兒你待會兒直接過來就行了。”語畢，他很不情愿地走出了餐廳。

我處理完賬單的事宜，剛出店門，夜晚的寒風瞬間襲上我，僅穿著夏季校服的我被冷得連路都不想走。現在恰巧是一個紅燈，艾潯已經走到馬路對面了。他正緩慢地爬上一段必經之路的臺階，整個人在寒風中顯得空落落的，好像他的心。

我也對著戛然而止的美妙時光感到惋惜，這份快樂唯一的實物證明只有銀行卡上消失的五百元。

那條臺階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多，艾潯在人海中也并不矚目。

恍惚間，上下臺階的人群之間暴起一陣騷動，他們自動空出了一小塊空間來。風中凌亂，不管我怎么努力地找都找不到艾潯的蹤影。

心中一空。

不好的預警隨著冷空氣乘虛而入，讓我在那瞬間發懵。

十幾秒的紅綠燈我度過的甚至比考試發榜的前幾秒鐘還要漫長，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無比想瞬移到他身邊。變成“可通行”的瞬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匹拉開柵欄的野馬，離弦的箭般，飛奔到對面。在路人眼中，一個是穿著短裙一路狂奔的女高中生，一個是在人群中突然讓眾人避開的桀驁少年，還有比這更像一家的兄妹嗎？

我無視路人的眼光，橫沖直撞地過去，果不其然，眾人空出來的那個地方是躺在臺階上蜷縮的艾潯。他渾身微微顫動著，很淺很淺的呼吸，哪怕一個大喘氣都能讓他痛到肝腸寸斷。他環抱住他的右側小腿——那就是受傷最嚴重的地方吧，腳踝不正常地向內翻——固定住不讓它再受一創。好在他意識還算清醒，雙眼中透徹著不可置信，環視站在四周的陌生人，最后眼神停留在我身上。

“淇兒……”他氣若游絲，“我的腳……好像離我好遠啊……”

“你你你沒事吧？”

“淇兒……”

“別說了，我馬上給醫院打電話……”

他抽出左手，直接捂上了我的嘴。“車鑰匙……我上衣左邊口袋……開車，打給……”

我得湊的很近才能聽到他在說什么，大概意思是讓我打電話給西蒙·尼爾森，讓他過來開車送自己去醫院。此外他還說了些其他奇奇怪怪的話，好像還包括我，但具體是什么我就沒怎么聽懂了，也許就是單純想叫叫我的名字吧。他快要痛苦到迷離。

西蒙·尼爾森是洛杉磯警察局的一名刑警，我爸的好朋友。這附近是他的執行區，艾潯有事沒事就會叫上他。

尼爾森還在電話里一個勁的問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哪能一兩句話交代清楚，就讓他趕緊來。按艾潯的指示折騰了好一會兒，我和尼爾森才把他架上車，送到離這附近的福杰醫院。一邊疏散群眾，一邊留心別踩到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他，等待尼爾森來的這段時間，也把我累得夠嗆。

醫院里，尼爾森負責帶他去找醫生，我就淪落到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交各種各樣的費用。一通忙碌下來，已經快凌晨一點了。尼爾森拿著艾潯的車鑰匙把白色別克開回我們家，反正今晚艾潯是絕對開不了車了。他就算只用一只腳開車也不敢坐我的車，畢竟在他心里，“公路女魔頭”這個詞就是專門為我設立的。

各種科室和繳費站跑了個遍，幸好艾潯提前拿到了五千美元的定金，不然還交不起這醫療費。

暈暈呼呼，我在七拐八拐中來到骨科的一間診室，艾潯直挺挺地躺在診室中央的移動病床上，右腳打著厚厚的石膏和結實的金屬固定器，一直蔓延到膝蓋。他閉著雙眼，面無表情，好似沒有呼吸。若他身上蓋的不是棒球外套而是白被單，我真有一種走進告別室的感覺。黑暗房間中眩暈的燈光射在他身上，映照著白慘慘的一張臉，僵直的身體，手指無力地下垂。他卷曲的頭發都溫順了許多，安安靜靜地趴著。我在墻角的塑料板凳上坐下，看著眼前祭祀般的場景，正上方明晃晃的白熾燈，越看越感覺是要將所有人的意識都吸進去。

這是疼暈過去了，還是他太久沒睡覺了呢？我又有多久沒睡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