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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扶青云

第28章:君侯

雪停入夜,幽州城的鳴珂巷也開始活動。

妓館點亮燈籠,燈光如晝,覆在剛落的新雪上。

雪地晶瑩,管弦絲竹不絕于耳,疏云淡月,重檐飛甍,錦繡羅裳飛轉,歌兒舞女捧起一壺華光,給千金客以酩酊大醉。

幼如年老,只能呆在屏風后彈琵琶,每日靠達官貴人的打賞溫飽。

她是大周千萬賤籍女子里最平常的一個。

她彈完涼州曲,又彈子夜四時歌。

琵琶彈江左的調子別有一番風味,她用撥子細細彈著,原本激蕩入珠玉落盤的聲音,此時竟有了幾分宛轉和艷情。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歌兒很識時務地唱起這首歌。

幼如嗤笑,這聲音很輕,交織進琵琶聲就像蚊鳴。

來這兒眠花宿柳的男人,誰不是奔著一夜醉銷魂來的?為什么要希望里面出現一個異類呢?

一曲罷了,有人從屏風前扔進來一個錢袋子。

“多謝恩公。”

幼如道謝,她不信情愛,卻最喜歡這些實在的東西。

“你認得駱九川么。”

來人走到她跟前,出示自己的腰牌,上面繪著“女英”二字。

幼如剛想說話,對方把指比至唇邊,“我們去個安靜的地方,你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我。”

幼如帶她去了自己逼仄的臥房,那人去下斗笠,原是女扮男裝,“我叫喻蓬丘,女英閣中人,閣主查案,查到駱九川身上,但駱九川早年的事跡,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你能告訴我么?”

幼如靠著門,身體僵直。

駱九川的成分很復雜,以至于在做刺史后也是執意與過去的自己分裂。

他當過叛徒,賣過朋友,還拋棄了困苦之時救濟自己的妓女,最后娶了清河崔氏女。

駱九川是個英雄。

所有人都這么說,街頭巷尾的說書人都說他如何能征善戰,如何愛民如子,如何……

但凡有不對的流言,天驍軍便會出動。

他忘了八拜之交的霍慶,也忘了被賭徒暴打后給他上藥的蒲英。

傳言在長安,變成了他一生下來就有大志,立誓要平定燕地給百姓太平日子。

幼如知道不是的。

因為她見過霍慶和駱九川言笑晏晏的場景,他們稱兄道弟,把幽州城每歲交上來的貢賦瓜分殆盡,那時候她在彈琵琶。

她見過蒲英與他難舍難分,最終懷恨生女,一看見那模樣就格外厭惡。

厭惡那個孩子,也厭惡同樣無能的自己。

孩子不是被遺棄的,因為她本就不該活著,她的存在,是駱九川的黑點。

蒲英就要生下她,日日告訴她自己的恥辱,因為錯信了一個人,看那個人娶嬌娃,生長子,出將封侯。

“我為什么不死,你為什么不死。”

蒲英天天這么說,于是在一個下雪天,從閣樓上一躍而下。

好白的雪。

幼如看著姐姐蒲英的血把白雪染紅,她痛哭著撲上去,蓋上毛毯。

“姐姐,不冷了。”

喻蓬丘聽完,咬著嘴唇,眼眶的淚水聚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難辦。”

幼如的心就像死水一樣無波,“沒有公道的,我明白。”

她擦著琵琶,堂前客來了又走,各懷鬼胎,救她的人望而卻步,所有人都是雪地里的圍觀者。

事到如今,人還不如一個琵琶。

琵琶至少從來不變,陪著幼如度過生不如死的每一天。

每每想起蒲英,她的心就在滴血。

愛民如子,為什么不愛她們?為什么欺凌她們?沒有公道,從來就沒有公道。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師父是陛下親衛,你放心好了,若駱九川真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我會如實稟報,你剛剛的線索,不止指向駱九川,還指向霍慶,所以我才說難辦。”

“那個孩子……”

喻蓬丘問,“還活著嗎?”

“她就是程瑾玉,正在霍家寨,那時候霍慶路過,就把她劫走作為人質了,后來,霍慶和駱九川撕破臉不再談恩情,駱九川不敢動霍慶,就是怕,怕程瑾玉把舊事捅出來,到時候英雄就不是英雄了。”

“你和程瑾玉見過面嗎?”

“沒有。”

“程瑾玉后來發生了什么,你知道嗎?”

幼如望著窄窄的閣樓,她像金絲雀被籠在這里很多年了。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喻蓬丘只好起身,“那你休息吧。”

“恩人。”

幼如喚住了她,“恩人能再聽我彈一曲嗎。”

喻蓬丘收回了朝門子伸的手,就像她以前面對別的女子那般,她的耐心永遠有很多。

“可以。”

她彈了班婕妤的《怨歌行》,曲罷盈盈一拜,喻蓬丘趕緊扶起她,“你這是做什么?”

“這么多年了,終于……終于有一個人肯聽我說完這些,他們覺得我是傻子,是危言聳聽的婊子,賤人,我只能在幕后彈著琵琶。”

琵琶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武器。

“我一直以為,這些舊事會永遠塵封起來,恩人聽了我的話,我也不抱希望,但你能聽我講完……你是唯一一個聽我講完還沒罵我瘋子的人……”

“世道艱難,”喻蓬丘扶起她,華裳單薄,破洞里還可見陳年舊絮。

幼如臉上的妝容很厚,似熱奶浮起的那層沫,很多來青樓的文人雅士都厭惡這艷得惡俗的妝,“我們女子只能互相救助。”

“我沒能救下姐姐,我對不起她,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幼如哭得泣不成聲,她的暗夜太長了,她沒有一刻是挺直脊梁站在太陽下的。

她低眉順眼,煙視媚行,為的不過一口飯,比泔水里的菜渣子還賤。

可有可無的玩意兒,一捏就碎的螞蟻。

“你沒有錯,你已經盡力了。”

喻蓬丘的眼神無比堅定。

喻蓬丘安頓好手下,讓她們照顧幼如,自己策馬去了刺史府衙。

她像暗夜里柔弱的光芒,又像利劍,直直朝燕山刺去。

幽州驛內,傅聞野前腳剛走,駱明河的車馬就緩緩駛了過來。

柳江云偕同虞冉上前,“夫君,這位是燕王府長史,虞冉,虞長史,這位就是你剛剛等了許久的靖北侯,你們要說什么,用不用我避讓?”

虞冉捏了把汗。

柳江云是權傾朝野的柳公獨女,還是靖北侯的夫人,她多大的臉,讓柳江云避讓?

“夫人就在一側吧。”

駱明河看向柳江云的眼神,多了幾分柔和,“你我夫婦不相疑,再加上,我不覺得虞長史的話有什么需要避讓的,對吧?”

虞冉頷首,“君侯明鑒。”

“我猜君侯所來,一是為了家中事,二是為了稅絹,虞冉有一計,能幫君侯解憂。”

柳江云倒著茶水,虞冉深覺不妥,從她手中搶過茶壺。

柳江云只好坐在一側,素手纖纖,讓給了她。

“稅絹還在其次,家事也非家丑,若是家君早年遺忘在外的孩子,那便是明河長姐,按律入譜牒便是,只不過,我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誰,方才趙府君閉口不言,想必也是不知。”

“此人是霍家寨大當家的軍師,程瑾玉。”

虞冉明白了駱明河的來意,心生計策,“君侯以和為貴,我也主張和,趙府君派的人已經在山上,那人是個有才干的,估計能成事。”

“哦……”

駱明河意味深長,柳江云看了夫君一眼,“有才干?那快同我說來,怎能讓賢才流落荒野呢?”

“此人是曲江案的罪臣蘇朝歌,不過,案子已經平反。”

“折沖樽俎,化干戈為玉帛,若她真有這種才干,我回去就告訴父親,一紙調令要她入京。”

柳江云的話到底還是管用的,虞冉打心眼里替蘇朝歌高興。

聽說蘇朝歌孤身上山,就是為了逞才揚名,若是能攀著柳江云的關系,以后在朝中也好做。

“虞長史,其實,我并不主張和。”

駱明河意味深長,和柳江云對視一笑,“長姐若是要入駱家宗譜,就不能和霍家寨有關系。”

虞冉當即正色起來,原本晃著的茶盞停了,“那不知……”

“天驍軍會把這件事處理干凈,不過,我希望燕王能從中協助,你剛剛說的,蘇朝歌?她和程瑾玉一并留下即可,剩下的,是時候該斷了。”

駱明河起家營州,關于父親和霍慶的過往也略有耳聞。

駱家今時不同往日,當斷則斷,不然就會和今日一樣,冒出個私生女。

駱九川能忍一次,難道還能忍第二次?

“若是如此,那我也有一個法子。”

商榷完畢,虞冉孤身回府。

駱明河比之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

霍慶和駱九川八拜之交,因著這層關系,駱九川豪氣干云,舍不得趕盡殺絕。

但駱明河和霍慶沒有這些過往,殺起人來毫不拖泥帶水。

霍家寨是個隱患,沒有蘇朝歌前去,傳聞一路到營州,霍家寨也是必死的局面。

不為什么,因為駱九川是個英雄,家丑不可外揚。

虞冉望著月亮。

月華慘淡,同樣出身拜把子的霍慶和駱九川,當年何等意氣風發,駱九川胸懷大志,霍慶資助他,幫他平定幽州一帶。

然而先進城的把城門關上,不讓后來者進城。

霍家寨的人,是見證者,都是證人。

虞冉又低下了頭,這是他們豪族之間的廝殺,與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她的計策是毒,但也不如駱九川陰險,捅兄弟一刀。

只希望蘇朝歌不要受此波及,虞冉承認,自己是有些兔死狐悲了。

“好毒的計策。”

柳江云獨立于客舍二樓,擁毳取暖,“虞冉當真是個毒士。”

駱明河手撐著窗臺,戶牖透了點兒縫隙,照下一地明雪。

萬籟俱寂,眾禽無聲,厚厚的大雪仿佛能掩蓋一切罪惡,“我也是沒有辦法,若殺了長姐,父親定會問罪,外界都會以為是母親設計陷害,為今之計,只有保全程瑾玉,別的到時候再說。”

“也是,程瑾玉要是想認祖歸宗,必須跟霍家寨撇清干系,再說了,她一個人在霍家寨,肯定也是忍辱負重,我看,她說不定早就想著回家了,太平盛世,誰想當匪寇呢。”

“所以,滅了霍家寨,對長姐也好。”

駱明河搓手哈氣。

“我今日見傅侍御了,就是傅聞野,他和虞冉,似乎有什么過節?兩個人大吵了一架,傅聞野說虞冉所托非人,虞冉說傅聞野工于權術,他們兩個啊,是引經據典,誰也不服誰。”

柳江云喝了口熱湯,“夫君,要來一口暖暖身子么?”

駱明河接了過去,嚴峻神色頃刻間化為烏有,展眉而笑,“云兒不如同我講講,他們怎么辯論的。”

元氣番茄喵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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