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鶴坊中，洛川和于巖兩姐妹正在細數近日存下的錢幣，洛川面有喜色，見妹妹眉頭相聚，似有心事，便問道：“你這是怎么了？”問完似乎又自顧自地得了答案，“你還沒有跟那陳家二公子說明白么？你們是不可能的。”

“姐姐……”于巖抬頭顫聲道，她臉色蒼白，紅色燈籠都映照不出一絲血色，“我們可能有麻煩了?！?/p>

“怎么了？”洛川意識到可能不是那陳沄的事情，心內一陣慌亂，“難道是我們的身份，被發現了……”

于巖搖了搖頭，眼淚簌簌而下，“我不知道……我不確定……”

洛川見狀，不由得十分焦急，她握住于巖的手，急切道：“你快跟我細細講來，是誰發現了什么么？那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辛祈子?！蔽輧葌鱽砉眵纫话愕牡谌说穆曇簦趲r和洛川頓時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驚恐地四處張望：“是誰！誰在那兒！”

一陣白色霧氣升起，而后又緩緩散開，辛祁子站在霧氣后，毫無表情。

“公子……”于巖心內慌亂，果然她的感覺沒有錯，只是沒有想到他這么快追上門來！定是不會放過她了，自己死了就死了，但不能連累姐姐，還有……還有小五。

“你是何人，為何深夜闖入女子閨房！你這人好生無禮！”洛川雖猜中了七八分緣由，但仍然強裝兇悍，不愿先丟了氣勢。

“我并未闖，只是你們沒有關窗，我循窗進來而已?！毙疗钭哟鸬?，面色依然冷峻。

“你偷偷進來也不行！請你趕快出去！”洛川仍然堅持著，手心的冷汗已滲出。

辛祁子并不看洛川，只盯著旁邊瑟瑟發抖的于巖：“你是妖？”

洛川頓時臉色煞白，呆呆立著，再也喊不出一聲，于巖也癱軟著從凳子上滑了下來，摔倒了地上。她們太清楚如果周圍的人知道了她們是妖，會怎樣對待她們。

自從叫魂之術傳開后，家有丟魂幼子的人，對妖的痛恨與恐懼達到了極致，這種情緒的彌漫比她們想象要快，即便這叫魂之術在渭安州也僅僅只有幾例，但每個人卻都像受害者一樣，都恨不得把妖抽筋扒皮。

她們此刻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因為一旦被懷疑是妖，都有可能被憤怒的民意撕扯成一條一條，他們寧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

片刻的沉默后，于巖仿佛活過來一般，跪哭著爬到辛祈子腳下，磕了三個頭：“求公子寬恕。我并未害人啊，我只是想要有一條活路！”

“你并未害人？那你是如何掩蓋你身上的妖氣的？”辛祁子冷冷道。

“公子，我只是借……借了一個小孩子的三魂，我會還給他的……我真的無心害他！”

“還給他？”辛祁子奇道，來人間之前，辛祁子便已聽聞人間叫魂邪術盛行，卻從未有人提過三魂還可歸還。

“是的公子。”于巖見似有轉圜之地，跪地解釋道，“三魂乃人族之靈氣所聚，三魂離體，進入我們妖族體內，我們可以以此壓制妖氣，與人族沒有什么區別，也不怕那降妖的法器。失了三魂的人，就似失了靈氣，只能整日臥床，但是倘若其肉身不死，我們便還可以歸還其三魂。”

新祈子聽罷，道：“三魂離體，肉身必定虛弱，若沒有細心照料，這肉身也難保不滅?！?/p>

于巖道：“自然如公子所言。所以我們妖族才會挑選父母雙全的幼子行這叫魂之術，父母憐愛幼子之情，至深至誠，即便孩子像個廢人一樣躺在床上，父母也會好生照料，致死方休?！?/p>

“無父無母的孤兒，若丟了三魂，必定死路一條，我們是萬萬不能下手的?！甭宕ㄔ谝慌匝a充道。

辛祁子冷笑道：“你們挑幼子下手，更重要的，是因為幼子幾無反抗之力，比較容易得手吧？”

二人對視一眼，心中著實發虛，只能低頭不語。

沉默一陣，辛祁子開口又問：“你們是在歸無城活不下去了？”

于巖看向洛川，洛川呆呆看著辛祁子。世人只知“驅妖令”將妖族驅逐出了東嵊，很多妖都聚集在了歸無城，卻極少人知道這歸無城多鹽堿地，根本很難存活，所以很多小妖其實都藏在了東嵊國人跡罕至的險山峻嶺中，唯有如此才有條活路。

洛川也猛地跪下，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公子可憐可憐我們姐妹，我們真是活不下去了。我們還有很多族人靠著我們姐妹養活！族里就我和妹妹兩人有這一技之長，我倆在驅妖令推出以前，是養在大戶人家里舞姬，驅妖令后，主人家雖也舍不得攆我們走，但總歸王命難違，何況主人雖富甲一方，卻也只是個商人，所以也只能遣散我們姐妹。我們貍貓一族，偷偷安頓在城外山里，我們姐妹無奈行了這叫魂之術，來到越月鶴坊內做了個雇用舞姬賺取錢財，每月我們都會用這些錢買吃食送到我們族人手里。好在我們并非罰沒的樂籍女子，所以所得錢財還算豐裕，這十幾年來我們族人總算茍活了下來?！?/p>

于巖補充道：“我們每月也都會送些錢財給被我們借了三魂的孩子的父母，他們孩子躺了十幾年，我們就送了十幾年，算是替孩子盡孝了?！?/p>

聽二人講完緣由，辛祁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天界，只聽說“驅妖令”、“叫魂之術”大興其道，卻不想妖族的生存已經到如此境地了。他對妖本無敵意，若未作惡便也沒有犯他的忌諱，作惡了若能彌補也并非不可諒解，所以此刻眼光也柔和了很多，道：“那你二人今夜便同我一道，去還了那三魂。”

兩姐妹聽完此話心內又喜又愁，喜的是聽辛祁子語氣，想必今日性命無尤了，愁的是若失了那三魂，以后便不能再居于這渭安州城中，這貍貓一族以后的日子又要難過了，何況這歸還三魂之事非同小可，于妖本身的損傷也是極大的。但現如今，只能先解決眼前之事。

“這三魂本非我們姐妹之物，應當歸還，只是這兩個孩子家在六十里外的灃水縣上，我們貍貓腳程雖快，但也不及馬車來得便利，不如公子稍作歇息，待到寅時，這管馬車的小僮醒了，我們安排一輛馬車前去如何？”

辛祈子是仙，自是可以駕馭縮地術，可縮地成尺，到灃水縣不過片刻的功夫，但他也沒有為難這兩姐妹的必要，便點了點頭。

于巖見辛祈子答應了，想這人也是個講理的，膽子便大了起來，說出了心中的疑惑：“公子，于巖有一事不明，還請公子賜教。我們已經將人族的三魂鎖在體內，不僅沒有任何妖氣，就算用犀角煙或其他常見的捉妖法器，都是照不出我們的真身的。那公子是如何知道我是……是妖的？”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極力掩飾的心虛在這一停頓中暴露得淋漓盡致，雖說妖生性散漫，誆騙之事也是慣了的，但面對強者，他們還是很懂得收斂的，這是幾萬年來祖祖輩輩生存經歷總結的經驗，“公子莫不是靈力高深的修道之人，或是用了什么高深的法器？”

辛祈子明白她心里是極度好奇的，不覺得好笑道：“我并不是什么修道之人，也不是什么捉妖師，不過是名閑散地仙罷了?！?/p>

于巖姐妹也是與一些閑散地仙打過交道的，這些地仙素日也不會為難她們，只是多索些貢品罷了。但是即便是這些地仙，在鎖了三魂后，也很難分辨出她們是人是妖。但他們不知道，辛祈子是靈柏之身，常常以真身矗立，日日看著人來人往，雖無喜樂憂愁之感，但所接觸的各種氣味眾多，嗅覺修煉得相當厲害，論遠能及十里之外，論精能從混合氣味中分辨出各味始源，論敏能知曉衍澤仙君十日前曾去賞鑒過玉潭芙蓉。所以即便于巖用人族三魂隱藏掉了妖氣，但身上微弱的殘留，也足以讓辛祈子有所察覺，這非得是人間修煉極為深厚的捉妖師才能辦得到的。

辛祈子似乎懂她的疑惑，道：“我一開始并不能確定，因為你身上的妖氣實在太弱，但是，你喝酒了——”

于巖明白了，都怪那幾杯酒。酒最是活血散氣的，幾滿杯烈酒下肚，血氣沸騰，隱藏的妖氣也略微散出，加上酒后又體熱難耐，妖最是懼熱，她禁不住用妖力散熱，這便怎么也掩飾不住了。

其實第一杯酒下肚，辛祈子便已確定了她的身份，不曾想她這么大膽，竟又連飲了好幾杯。

這于巖生平極為謹慎，也極少飲酒，昨夜若不是陳沄擾得她心亂，她也不會糊里糊涂一連飲了好幾杯。細想來，那辛祈子應該是確定了自己是妖，但未完全看破洛川，只是洛川自己卻主動認了此事。到頭來，總是自己連累了姐姐。心想到此，于巖看了眼洛川，洛川此刻也沒有了懼色，只是愁容又添了幾分。

三人就靜靜地在房間里等待了半個時辰，聽到樓下有人走動的聲音，應該是坊里負責日常生活的仆僮已經開始勞作了。洛川便下樓去，不一會兒聽到馬車駛到樓下的聲音，應是一切皆已備好。

馬車到達灃水縣時，天剛微亮，街道上只有菜販、貨郎等來來往往。馬車在縣北一所半舊的宅子面前停了下來。

于巖道，“這兩個孩子都是這家人家的，兩妯娌的孩子?！边@宅子這十幾年來她已經來了無數次了，實在太熟悉了，她叩響了門環。

一個婦人開了門，面容似四十出頭，卻已經滿頭白發。婦人驚道：“曹姑娘？你怎么來了？你半個月前不是才讓人送了米面來嗎？這……”

于巖和洛川在婦人面前假稱姓曹，一般他們都不親自來送東西，一是往來太密怕引起懷疑，二是她們實在不愿意直接面對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孩子的母親這么多年雖然已經早就習慣了悲傷，但她們的滿頭白發始終提醒著于巖洛川這悲傷有多深切！

可今日兩姐妹是還這債來了。洛川上前對婦人道：“夫人，我們尋到了能治小公子的病的方法了?！边@婦人猶豫了一下，道，“多謝姑娘，那……我去叫嫂嫂？孩子們在里屋?！奔依锶硕嗄陙硪呀泴ち撕芏嗬芍?、術士來治療孩子的病，終究沒有可解之法，所以兩位曹姑娘的話，并沒能引起她的驚喜。但兩位姑娘一直待他們極好，也時常派人接濟他們，所以她對二位姑娘的話，也是愿意信幾分的。

“別……”洛川攔住了婦人，“夫人，先帶我們去看看小公子。”婦人雖不明她們的意思，卻仍依了她們的道理，帶著三人到了里屋，里屋的放有兩張床榻，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我和嫂嫂都老了，他們卻還沒有長大。”婦人看著兩個孩子，不禁又哭了出來，“這怕不是什么病，只怕是被叫了魂去了……”

“夫人，能讓我們與公子待一會嗎？”于巖問道。

這婦人雖有疑惑，但還是點頭答應了，這么多年的悲傷讓她習慣了木訥，對任何事情都不多過問。她轉身出門去，然后將兩扇門輕輕合上了。

“事不宜遲，開始吧？“于巖問向洛川，又看了一眼辛祈子。

洛川點了點頭。

二人兩手四指并攏，眼睛緊閉，氣起丹田，運向指尖，兩指相連，從身外打通妖氣，不斷循環。兩人額上微汗，想必運氣也是十分耗費力氣的。

兩姐妹突然睜眼，口中念：“斷！”二人突然顯出貍貓幻象，尾巴“啪！”地從根截斷，血迸濺開來，兩姐妹也疼得渾身一顫！

辛祈子十分驚訝，他并不知這歸還這三魂竟然需要如此傷害自身！

之間一團霧氣從兩姐妹身上析出，慢慢游移向兩個孩子，到達床上方，霧氣散開來化成薄薄的一層，往下絮落，一近到兩個孩子身上，霧氣很快就被吸收了。

事情已成。

兩姐妹松了一口氣，臉色慘白，停止了運氣。三魂離體，門口懸掛的桃木的威力便顯現出來了，妖對桃木散發出來的味道極其敏感，再加上這戶人家門廊下的桃木較一般人家有數倍之多，故兩姐妹頓覺像有千萬條毒蟲在啃咬一般，頓時癱軟在地上，蜷縮著身上，痛苦異常。

辛祁子見狀，立馬運氣施法護著兩姐妹，不時姐妹倆被噬咬的感覺消散，她們緩緩地站了起來，用眼神向辛祈子表示感激。

辛祈子道：“我們趕緊離開吧?！?/p>

兩姐妹點了點頭，打開了門。那婦人癱坐在墻角，呆呆地。見三人出來，連忙站了起來。

洛川掏出兩枚金錠，塞在婦人手里:“夫人，我們已經給公子服下了藥……夫人，我們要離開渭安了，夫人你多保重，小公子多保重?！?/p>

辛祈子見這婦人十分呆笨，怕她對外亂說話，又交代說：“夫人，我們此次給小公子用的是我祖上傳下來的藥，只此兩粒了。若小公子醒來，此事還望不要對外人道。”

婦人看了眼屋內，點了點頭，心內全無希望。

“娘……”屋內突然傳來呼喚她的聲音。

“嬸嬸……”又一陣呼喚。

她腦中似乎被急速抽掉了一層濃霧一般，忽地清醒過來，顫顫巍巍走進房間去。

兩個孩子都坐在床榻上，兩手揉著眼睛，像是睡了一場長長的覺。“娘，你的頭發怎么突然白了？”兒子伸出手，指著她的頭發，“娘，我餓了。嘻嘻。娘，我想吃九米糕。”

“嬸嬸，我也要吃九米糕！我要吃三塊！”

“我要吃五塊！”兒子不甘示弱。

母親顫抖著身體，眼淚如泉般涌出，她沖過去抱著兩個孩子，又怕太大力氣捏碎了他們，趕緊松開了手?！昂?，好，娘去買，嬸嬸去買。“

一時間，這巨大的驚喜仿佛令她昏了頭，好像這十幾年的時間不過就是睡了一夜罷了，昨日孩子們還在吵著要吃九米糕，她沒有給他們買，今日他們便想要更多更多，把昨天沒有吃到的東西狠狠補回來。

回過神來，她看向門外，于巖三人已不知去向。

婦人也沒忘記辛祈子的交代，并未說出是誰救了兩個孩子，只道是一大早來了個黃袍道士，給孩子喝了碗符水后就好了，這黃袍道士救了人后便消失了，只怕是天上的仙人見他們家實在太苦，下凡來解救他們了。此事后來傳開，倒是讓一些游騙道人賺了個盆滿缽滿，不過施了法也沒有見到效果罷了，此為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