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進速度不算快,兩日才到蒼里縣,進縣的官道上騰起一片塵土,迎面而來的是一乘疾馳的馬車,車身高大,彷佛載了很多貨物一般,車夫遠遠地便喊道:“前方的公子、姑娘,請讓一讓!”
見這車來得迅猛,清、辛二人趕緊避讓,讓大馬車過去了。
“這車跑這么快干什么!”一清看著越來越遠的馬車,不禁埋怨道,“是要趕什么這么著急?”
辛祁子笑道:“我料想,這是運送食肉的車,夏日炎炎,若不趕快趕路,只怕路上就要壞了。”
“原來如此,辛哥哥,你如何知道?”
辛祁子本來嗅覺就不同于常人,剛才那車擦身而過時,便有一股濃重的生肉腥味,加上這車架子積了一層厚厚的黑油膩子,故有此判斷。
還未待他開口,便見遠處的一顆樹上,一個鉤子被拋入了馬車的敞頂,眨眼功夫,一團粉色模樣的東西便被拖出了馬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那車夫趕車心切,并未發現什么異常。
這時,只見樹上跳下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子來,將地上那團東西一扛,便上了肩頭,言語中掩不住喜慶之色:“今日,我們可以好好開個葷腥了!”轉身便準備離去。
“站住!”辛祁子厲聲喝道。
那女子聽聞此語,似是吃了一驚,彷佛她沒有料到眼前的兩人看似文文弱弱,竟然會想要干涉此事。
辛祁子、一清策馬走近,原來那團粉色的東西,竟然是半扇豬肉。
“姑娘,你為何要偷人家的豬肉?”一清問道。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兩人,見兩人衣料考究,有些氣度,心道是哪里來的不知饑寒的公子小姐,鼻子里哼了一聲,輕蔑道:“姐姐這話問的奇怪,我拿人家豬肉,自然是為了吃,難不成我拿著這肉,是要去縫身衣裳嗎?再說了,我可不是偷,若我是偷,苦主在哪里,我是偷了誰的,你叫他來指認我?”說完,又穩了穩肩上的豬肉,準備離開。
一清剛才的話剛出口,心里便悔了,小時候餓肚子的時候,也是偷過吃食的,想必眼前這女子也有些苦衷,再抬頭見那馬車去的方向,苦主早不見影子了,不由得啞了口,半句話說不出。
辛祁子見那女子偷盜在先,出言不善在后,不免心中有些火氣,見那女子要走,便伸手上前扣住她的手腕,那女子手上吃痛,叫喚一聲,扛在肩上的豬肉也滑落了下來。辛祁子正色道:“你這小妖,真是伶牙俐齒,可見平時也沒少做這些偷盜之事!”
那女子的手被辛祁子別在背后,疼痛難忍,眉眼不由得擰在了一起,分辯道:“你血口噴人,憑什么說我是妖,難道你是捉妖師不成?”
辛祁子見她沒有絲毫服軟的意思,手上的力氣又加了幾分,那女子痛得“哇哇”大叫起來。
林中突然有人大喊道:“誰欺負我妹子!”
辛祁子感覺耳邊一陣風,似有什么東西襲來,他警覺地頭一側,一根樹枝劃過眼前,他被逼得往后一退,扣住女子的手也松了開來。
一個看似和一清差不多年歲的男子落定在面前,手上正拿著剛才那根樹枝。那偷豬肉的小女子徑直溜到了男子身后,指著一清和辛祁子道:“烏龍哥,這兩個人欺負我,非說我偷東西!”
“別怕,我今日倒要看看是誰這么大膽!”那男子將樹枝往地上一扔,語氣發狠,緊緊盯著辛祁子,這一盯不要緊,看清楚了對方模樣,他臉色逐漸變了,嘴里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靈柏……將軍……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再轉眼看一清,雖是男子的裝扮,但那張臉著實不能忘記,激動得蹦地而起,沖到一清面前,興奮叫道:“清兒姐姐!我終于找到你了!我是烏龍啊!”
一清被他這忽如其來的熱情弄得莫名其妙,她只得望著辛祁子,辛祁子方才聽得他叫自己“靈柏將軍”,想來應該是在天界見過的,加之自己也未在他身上察覺半點妖氣,那根樹枝襲來之時,反倒有幾分仙力,心中更是確定了此人來自天界,只是心里卻實在不記得在哪里見過他了,他看向一清,也無奈地搖了搖頭。
誰知這烏龍一點也不客氣,竟然一把抱住了一清,又跳又笑,激動得不知所以。辛祁子見他竟然如此不知禮,竟然對一個女子又摟又抱,不由得大為光火,一根柏韌絲射出,將烏龍纏了個嚴嚴實實,扔出了三丈遠。
那偷豬肉的女子見狀,一把撲在烏龍身邊,帶著哭腔道:“烏龍哥哥,你沒事吧?”
烏龍摔了個狗啃泥,激動卻未失去半分,他一個魚兒打挺,站起身來,顧不得綁縛在身的柏韌絲,向辛祁子大喊道:“將軍,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成日與清兒姐姐在一起,有一日,我跑到地淵,不小心進了將軍的浴池,清兒姐姐追進來……”
辛祁子聽到此處,忽然想起那日,一清闖進來前,確有一只天犬從門縫竄了進來,莫非這人就是那只天犬?浴池之事私密,辛祁子生怕他再說下去,手上一運氣,用禁言咒封了他的口。烏龍說不出話來,只能指著自己的嘴發出“嗚嗚”的聲音。辛祁子對他說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不要胡說八道,我便解開你的禁言咒,你可聽懂了?”
烏龍哪里知道辛祁子在生什么氣,只是他是上仙,著實惹不得,且自己身子又被綁縛,言語也被封禁了起來,不禁膽了怯,便只能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辛祁子這才放心解了他的禁言咒,并收回了綁縛在他身上的柏韌絲。
烏龍是知道辛祁子的厲害的,雖然重新得了自由,卻也不敢再造次,生怕又說出讓辛祁子不高興的話來,只得緊閉著自己的嘴,一邊謹慎看著辛祁子的眼色,一邊慢慢地挪到了一清面前。他看著一清,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不敢開口,兩眼汪汪,竟然靠在一清的肩上大哭起來。見烏龍哭,一清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偷豬肉的小女子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只呆呆望著這一切的發生。
一清待烏龍收了哭聲,才敢輕輕問道:“我們認識么?”
烏龍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辛祁子,小心地問道:“她問我……我要說嗎……”
辛祁子捂嘴咳嗽一聲,道:“一清問你,你自然要答的,我只是讓你不要胡說,何時不讓你說話了!”
烏龍聽聞此話,將信將疑,回過頭來看著一清,一清點了點頭,以示鼓勵,才敢慢慢開口道:“我們在天界便認識,你到人間前,我們便天天在一處玩!”說著,又瞟了一眼辛祁子,見他貌似沒有阻止的意思,終于放下了心,接著道:“你可能不記得我了,可是我卻記得你!”
一清覺得他謹慎的樣子甚是好笑,又問道:“那你也是天界的神仙了?那你為何不在天界好好待著,為何要來找我呢?”
烏龍頭發一甩,面有正色道:“清兒姐姐,你我相識于微時,人間歷劫,處處兇險,我可不能不管你!其實,我已經到人間兩年了,可是竟無處尋你……沒想到……沒想到今日終于給我遇見了!”
一清見他模樣,確實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也覺得十分親切,況且師父也告訴自己前世是天界的仙子,加之自己未報姓名,此人卻知自己叫一清,那此人說的話,定有幾分可信,她知道辛祁子也是從天界而來,他也未對此表示反對或者質疑,那此人的話的可信度便又大大地提高了。
經此一分析,一清心里便信了八九分,頓時十分高興:“太好了!原來我有這么多朋友,在渭安有承醴,有辛哥哥,在這里又遇見了你,烏龍,真是太好了!”
烏龍見一清高興,自己也高興起來,張開胳膊又要抱過去。辛祁子一聲“咳”,嚇得他趕緊將手收了回來,面色委屈巴巴:“清兒姐姐,我忍不住想要抱你,在天界便是如此。你總是喜歡抱著我,所以我也喜歡抱你……”
這句話倒是讓一清糊涂了,難道自己在天界也是個不懂男女之別的仙子嗎?只是如今,自己也是曉事的了,行事自然不能無拘無束,想到此處,她不禁偷偷望了一眼辛祁子,正對上辛祁子的目光,她緊張得趕緊轉移了方向,生怕關于探心鈴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去。她問烏龍道:“我們在天界,摟摟抱抱?可是我是女子,你是男子……”
烏龍這才恍悟,他笑道:“清兒姐姐,我原本不是你看到的這樣子。不信你看……”說著,身上騰起一陣霧氣,個子高高的烏龍突然不見了,眾人望下一看,只見一只白底黑斑的小狗,正沖著一清搖尾巴。
“你這下看明白了吧!我在人間才化成人的模樣,怎么樣,我變成男子的模樣是不是還挺英俊的?”眾人剛看個明白,烏龍又變回了人形。
“不只是我,普爾的真身也是犬類,只是,她生在人間,與我不太一樣。”烏龍說完,轉頭去看偷豬肉的普爾,普爾見他們幾人竟然熟識,便也不似剛才一般謹慎,慢慢走了過來。
“普爾偷豬肉,可不是調皮搗蛋,而是因為……唉……”烏龍說著,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干脆說道:“你們跟我去看看便知了!”
一清與辛祁子其實心里已經有了些數,眼下妖的日子并不好過,渭安州富庶,北窟山的妖尚且饑一頓飽一頓,蒼里縣可比不上渭安州,人族自己的余糧也不算豐富,妖族的日子可想而知。話已說到此處,一清、辛祁子也想去看看妖族現下究竟是何模樣,于是便跟著烏龍與普爾身后,幾人行了約莫十余里,便進了一片密林,在林中又繞行了數里,才出現了一些小茅草屋。這應當就是“妖村”了。
還未踏進“妖村”,一群穿著破爛的孩童便一擁而上,將普爾、烏龍二人圍了個嚴嚴實實,嘴里“普爾姐姐”“烏龍哥哥”叫個不住,嘰嘰喳喳雖是吵鬧,卻生氣十足。只是夏日炎熱,這些孩童大多赤裸著上身,或者只是穿著薄薄的罩衫,露出來的胳膊細弱無比,臉上也無人族孩童的紅潤飽滿,甚至大多數都有些凹陷,一看便是餓了肚子的模樣。一清、辛祁子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場景,實在有些驚異。
烏龍把肩上的半扇豬肉,往地上一扔,大聲道:“孩子們,中午咱們有肉湯喝了!”話音剛落,孩童們的喝彩聲便響起一片。
一清忍不住問道:“為何是喝肉湯,這半扇豬肉不少,總歸能吃上些肉。”
烏龍嘆了口氣,道:“清兒姐姐,大多數的妖都在屋子里呢,可不止眼前這些,哪里能保證個個都吃上肉呢。”
“我看這里也可以開墾出一些田地來,為何不去人族那里偷些種子來栽種,偷半扇豬肉,只能管一頓,若能自己種地,那么管的可是長長久久。”一清又問道。
“誰說不是呢?”烏龍又嘆了口氣道,“我曾經也是你這么想的,但是妖族畢竟是妖族,妖族參差不齊,有聰慧的,但大多數都是蒙昧愚笨的。我拿回來的種子,還未落到地里,全都進了鳥族的肚子了。何況他們也并不懂得如何耕種,護理,只懂些基本的采摘、圍獵,所以,無法像人族一樣耕種,收獲。”
聽聞此話,一清終于明白了,師父為什么一定要堅持妖族融入人族生活。
普爾接過烏龍的話說道:“驅妖令還未頒布之前,我便在一戶大家族中做護衛,會飛的鳥族大多做了信使。那時候的薪餉,是足夠生活的,若是受了不公,也有天盛堂主持公道。但是現在,我們都不敢到城里去,桃木會讓我們生不如死。而且,人族恨妖族,恨透了,我們只敢偶爾偷些路過的人的東西罷了。”
一清試探問道:“那你們,是不是也會……也會叫魂之術?”
烏龍說道:“他們要是會就好了,只有加入恒明堂才會有資格獲得叫魂之術.而恒明堂,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清兒姐姐,你看我們這里,都是些老弱病殘,還有未成年的小孩子,恒明堂是不收的。”
普爾往地上啐了一口,恨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加入恒明堂的,驅妖令頒布之前,人族待我不薄,我可不愿意用這么惡毒的方式去害一個孩子。而且,加入了恒明堂,雖然可以在人族間自由行走,卻也必須供養恒明堂,聽命于恒明王,尊恒明王為萬妖之王,完全就是恒明堂的奴隸。我可不愿意,我寧愿餓肚子,也不愿意!”
聽到此處,一清不由得佩服起眼前這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普爾來。
這時,從右面茅草屋出來一個婦人,眼眶紅腫,普爾見狀,走了過去,問道:“運姨,小運怎么樣兒了?”
那夫人聽聞小運的名字,眼淚又簌簌而下,擺了擺手,又搖了搖頭,哽咽道:“已經走了……”
普爾聽罷,呆呆站在原地,半晌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普爾姑娘,幫我個忙……”那夫人聲音沙啞,聽起來無比的悲愴,“華嬸和我說好了,他家孩子應該也快了,小運……小運先沒了,讓她來拿吧。”
普爾麻木地點了點頭,轉身去了。不一會兒,來了個兩鬢斑白的瘦弱婦人,便是華嬸,鉆進了茅草屋里,隔了些時候,又鉆了出來,手里抱著個已經沒有了生氣的孩子。
運姨也跟著鉆了出來,望著華嬸離去的方向,手指深深地掐進了木柱里……
一清最看不得這些生離死別,眼淚不由得已經在眼里打轉,她自言自語道:“她們是要把他埋到哪里啊?”
這話叫烏龍聽見了,又嘆了一口氣,道:“不是埋,而是……而是……拿去填肚子了!”
填肚子!這三個字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直劈入一清的腦門!他們竟然易子而食!這幾個字,以前只聽師父痛心疾首地提過,卻不想此情此景,竟然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她站在原處,愣了半晌,突然醒悟過來一般。發瘋似的往村口沖去,辛祁子見狀,慌忙跟了上去。
一清到了村口,跨上了馬,馬兒被她的鞋踢得生疼,如得了指令般,往村外狂奔去。辛祁子緊跟其后。烏龍哪里跟得上二人的腳步。
一清的馬一奔就是整整一個時辰,辛祁子也在后面追了整整一個時辰。雖夏日已過,但午后日頭正是毒辣的時候,又許久未進水,一清不覺眼前發黑,一頭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