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戌鶴醒來時,身已在客店內,一清正坐在床榻邊打盹,她胳膊肘正撐在被褥上,若風戌鶴一有挪動,必然會牽動到被褥,吵醒一清。風戌鶴便一動也不動,就這么瞧著。
窗戶透進的光正停留在一清側臉上,淺淺絨絨的汗毛看得一清二楚,從第一次見到一清,這么年過去了,她仍舊是當年的那副模樣。只是當年,他還未來得及將她看得清清楚楚,她便離去了。而此時此刻,她就在自己面前,他有足夠的時間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這張臉他已經看了很多年,卻從未有過厭倦。
風戌鶴滿足地笑了,陽光路過一清的臉,灑在他的笑容里。只是不爭氣的咳嗽又來了。
“師父!”一清驚醒,“師父,你怎么樣了?”
“清兒,我睡了多久了?”風戌鶴問道。
一清看了看窗外,道:“師父,你睡了差不多有十個時辰了。你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風戌鶴淺淺一笑,道:“我好多了,只要離開歸無城,便已無礙。十個時辰……那剛剛好。”
“剛剛好什么?”
“今日正好十月初九。”
“十月初九!是師父的生辰日!我差點忘記了!”
風戌鶴緩緩坐了起來,道:“也是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我也是十月初九出生的嗎?”一清問道。
“自然,我與你是同時來到人間,自然生日也是同一天。”
“那今日也是哥哥的生忌……”一清垂下了頭,一淵貴為世子,卻從未過過一天安生日子,每每想到此,她心中便止不住地難受。
“清兒……”風戌鶴握住了一清的手,“都已經過去了。”
一清點了點頭,眼角的一滴淚仍舊滾落了下來。她嘆笑一聲:“是啊,都過去了。師父,你與計冤離城主談好了么?”
風戌鶴點了點頭,道:“差不多。我們得盡快趕回渭安州,得想法見到懿太后。”
“師父有了可以說服懿太后的法子了?”
風戌鶴皺眉,道:“我不敢保證這個法子行得通,但值得一試。”
“什么法子?”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今讓懿太后最為頭疼的便是西北泗康之擾,泗康妖軍壯大,戰力日漸強盛,邊境備受欺擾,戰事一觸而發。我若能讓泗康妖軍解散,大挫泗康戰力,東嵊國最大的威脅便隨之瓦解,懿太后必定也會感懷在心,那么撤出驅妖令便容易多了。”
“師父如何讓泗康妖軍瓦解?東嵊驅妖,泗康卻不斷招攬妖族,雖為奴籍,但卻可以戰功贖身,甚至可以為官,多少年來,妖族不斷涌向泗康國,師父要如何才能瓦解。”
“清兒,你有所不知,妖族生性自由,不愛受到束縛,若不是因為威脅到了生存,他們是斷不會愿意留在泗康國為奴的,至于為官,更不是妖族所好。只要我能找到一處適合妖族生存,并且不會被驅趕的地方,他們自然愿意離開泗康國,泗康的妖軍自然瓦解。所以我需要妹妹……需要歸無城城主的幫助,我找到這樣一處地方,再加上城主的號召,妖族自然回歸。我雖曾是妖族尊主,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妖族中,認得我的人太少了。而城主不一樣,雖說恒明王以萬妖之王自稱,但女陰靈蛇一族世世代代守護妖族,影響力遠遠大于恒明王。”
一清點了點頭:“師父,普天之下,唯有東嵊、南召、泗康、歸無城四處,還能找到哪里,可以容納這么多妖呢?”
風戌鶴正色道:“歸無城。”
一清驚了一跳,雖師父曾說過歸無城曾經是一片富饒之地,城中也有現成的屋舍可容納歸來的妖族,但那是曾經的事情,現如今,歸無城遍地鹽堿,終年黑霧彌漫,不見天日,幾乎寸草不生,又怎么適合眾妖生存。
風戌鶴明白一清的疑慮,解釋道:“清兒,歸無城變成如今的模樣,是因為歸無城失去了鎮城神器-青帝鐘禾神鼎,鐘禾神鼎是上古青帝復蘇萬物所用,只要我們能讓神鼎歸位,那歸無城便能恢復往日生機。三千年前,歸無城曾經發生過一場內斗,死傷無數,血流成河,神鼎因為血腥浸染,暫失了靈性,所以天帝將它放在了南召水域的海底,南召水域是天下至靈至圣之地,三千年過去,其靈性應該早已恢復。”
“所以與懿太后談妥后,我們要前往南召國,拿回神鼎?”
風戌鶴點了點頭:“只要歸無城恢復往日生機,那么就可以召回泗康的妖兵了。”
“師父,我還有一事不明。歸無城不屬于泗康,也不屬于東嵊,如若歸無城恢復了生機,妖族也回歸了歸無城,那么妖族大可就在歸無城自由自在地活著,為何非要撤除驅妖令,非要與人族生活在一起呢?”
風戌鶴身上一震,三千年前,他也遇到很多人這樣問:為何妖族不可以自由自在地活著,為何非要融入人族?他也曾經無數遍地解釋,終于最終得到了大多數的妖的認可。
“清兒,你了解妖族和人族的區別嗎?”
一清道:“師父你告訴過我,人族天生聰慧,而妖族不一樣,妖族參差,有個別極聰慧的,但大多數都資質平平,不過壽數綿長罷了。”
風戌鶴道:“沒錯,你看歸無城的那些屋舍,也都是有人族幫忙,才能建造起來,而在此之前,大多數妖族都是幕天席地,若遇到疾病,也都是聽天由命。妖族所掌握的大多數技能,都是從人族那里學來的。若不融入,人族與妖族的差異便會越來越大,當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當人族可輕松毀滅妖族的時候,我們妖族便連融入的資格都沒有了。”
“所以師父是從長遠考慮。”想到鳥族吃掉烏龍的種子一事,還有妖村里的慘淡景象,一清仍然心有余悸,又想到蜃蛤長老那張粗糙的老石椅,相比人間的繁華,妖族真的是差太遠了。一清不由得也贊同師父的舉動。
“是。妖族與人族已經共同生活了千年,妖族早已融入了人族的繁華,卻不想卻出了小榮王一事。”風戌鶴點頭道。
一清恨道:“都怪安遂王,他為了推開自己的罪過,想必在先國君面前沒有少說妖族的壞話,才有了驅妖令。”
風戌鶴看著一清,握住了她的手道:“清兒,我們只是猜測。或許另有內情……他畢竟是你的……”
“他才不是我的什么,我此生只有哥哥一個親人……”一清說道,聲音里似有賭氣,或是不甘。
風戌鶴知道一清傷心,便另起了話頭:“現下還有一個難處。”
“什么難處?”
“我們要怎么樣才能見到懿太后呢?”風戌鶴說完,身子往后靠了靠,若有所思。
“師父,以我們倆的身手,偷偷進入東嵊王宮問題并不大。但是……但是這樣進去好像似乎不妥,即便真的見著了懿太后,恐怕她也不愿意與我們詳談。”
風戌鶴笑道:“是。清兒思慮也周全了。”
一清把頭一揚,自得道:“那當然!唉,如果承醴還在渭安就好了。”
“南召路途遙遠,即便我們可以很快趕到南召,公主身體嬌貴,自然不可能像我們一樣策馬而回,等公主回來恐怕又會耽擱很久。況且,懿太后雖為公主母親,但卻也是很不愿意有人借用公主的名義靠近她,所以,我們也不能去為難公主。”
“對了,師父!”一清眼睛一亮,突然心中有了主意,“你知道張起琰嗎?”
“中書相張悅家的公子張起琰?”張起琰也曾在天盛堂當過入門弟子,風戌鶴與他打過幾次照面,“認是認得,可是我與他不算有交情,他應該不肯幫這個忙的。”
“他自然不肯幫,但是他老子張悅卻可以幫我們。”一清笑道。
“哦?”風戌鶴不明白一清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張悅可是懿太后身邊的紅人,懿太后甚至把自己的侄女配給了張起琰。我聽承醴講,這張起琰在太后面前可是個又愛夫人又疼夫人的好夫君,天天把夫人捧在手里的樣子,若不是那日在月鶴坊見到他調戲舞姬,承醴簡直都難以想象他居然有那么不堪的一面。我們離開渭安的時候,聽聞張起琰的夫人病重,整日臥床,連講話都十分困難。”
“清兒你是想把血靈送給他的夫人做藥?”
“才不是,我為何要救他的夫人,這位張夫人雖然是承醴的表姐,但與承醴關系也不十分融洽。何況,這血靈就只有一株,我已經給辛哥哥了。”
風戌鶴奇道:“那是有其他計劃?”
一清眼珠一轉,嘴角牽起一絲笑容:“師父你曾是妖界尊主,找到一兩只九尾狐幫忙應該問題不大吧?”
風戌鶴眉毛一皺,實在猜不出一清的心思:“現在的九尾狐一族,認識我的應該不多了。但是這也不是問題,我仍有女陰靈蛇一族的信物,找到九尾狐幫忙,應該不是難事。”
“那就好。九尾狐能變幻成想要的模樣,我們需要找到兩只,來幫我們演一場戲。”一清抿著笑,接著道:“懿太后最恨男子欺壓女子,你說若她知道張起琰欺壓,或是毆打她的侄女,她該當如何?”
風戌鶴似乎明白了一清的用意:“你是要讓九尾狐配合我們演一出張起琰毆打夫人的戲,讓天下皆知,朝堂上恨張悅為人的人眾多,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定會以此彈劾張悅!”
“沒錯!到時候張悅肯定焦頭爛額,我們去他府上應承了此事,他必定愿意想辦法讓我們面見懿太后,還會想辦法讓我們在懿太后面前將事情解釋清楚,有他作保,我們才有了在太后面前開口的機會!”
風戌鶴喜道:“也虧你想得出來!那我們事不宜遲,明日便出發回渭安。九尾狐多居住在青丘一帶,離渭安并不遠。他們受驅妖令影響,日子應當也不好過。”
一清點了點頭,道:“師父你今日再休息一陣,今日我與鹮兒再上街采買些吃食用物,明日便出發。”
“鹮兒也跟我們一起去渭安么?她已經陪我們去過歸無城了,她不回臨潭么?”風戌鶴問道。
“我已經問過她了,她說陪我們回渭安后,她再離開,我想,可能她見你身體不佳,所以不放心吧。”
風戌鶴點了點頭,總覺得有些什么不妥,卻一時又想不出來。
“清兒,我還跟城主打聽了空空草一族的事情……冥域地處人界之淵,以前和歸無城有過往來,但自從你歸入天界后,我便再也沒見過空空草一族來過歸無城,但城主推測,空空草一族應也是散落在人間各地,與其他妖族無異吧,但空空草一族本就是聚魘氣而生,終生無花無果,所以應該并沒有后代,現在數千年過去,也不一定還有存于世的……清兒,看來,空空草一族,只有你了……”
一清點了點頭,道:“師父你在和城主密談的時候,我也問過蜃蛤長老了,他眼神兒不好,一直沒能認出我是誰。不過他也不清楚此事。”說完,一清又嘆了口氣:“這樣也好。若族人早已消亡,倒沒有因為驅妖令受到影響,也算一個善終,我便無憾。只是,他們知道我是被那帝昊設計,然后一直待在天界的么?”
風戌鶴道:“可惜帝昊仙靈已隕,此事已不得而知。”
一清鎖著眉,道:“師父……我沒有一點關于族人的記憶,我聽到這些就像是聽到陌生人的事情,只是覺得可惜。若你是我,若帝昊還活著,你會復仇么?”
風戌鶴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也不愿意去想這個問題,若要計較仇恨,恐怕一清的仇人不止帝昊一個了。他自己也不知應當說些什么,只是長嘆一聲,便也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