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山川隱去，人煙已歇，惟有長風行如龍，嘯如虎。

一人披著單薄的斗篷站立沈府大門前，帽子全然遮住面容，只剩兩顆紅珠耳墜在夜色中微微泛光。

“來者何人？”門口一對石虎厲聲盤問道。

那人身旁的少女邁著碎步走上前，自袖中拿出一塊四爪金蟒玉牌亮明身份。

這一看，兩只石虎立刻化形成模樣相似的侍衛，跪地叩拜道：“恭迎仙司大人。”

四海之內持有天君特封玉牌的神仙本就寥寥無幾，其中愿意來將死之地的神仙也只有這位接下尋梅令的昆侖仙司了。

仙司冷聲道：“帶路。”

廢話不多說，侍衛起身提燈，趕忙推開門請仙司大人進入府中。其中一位還轉身提醒道：“雪夜路滑，大人稍作小心。”

少女靠近些想扶著她走路，那人卻只是從斗篷中伸出手，輕柔地拍了拍少女的手背，示意不必扶她。

一行人正往前走著，朱欄玉階恭敬向后退去，抬眼所見游廊梁坊彩畫隨腳步變換，明麗繪著山河風景。

帽檐下的眼睛恍然閃過不甚明朗的情緒，只消剎那間便被眼前風雪一一拂去。

離前堂還有一小段距離，稍矮一點的侍衛忍不住用心念傳聲道：“我看這仙司大人好像不愛說話？”

另一位高個侍衛白他一眼道：“人家犯得著跟你說話嗎，你就是個小侍衛，人家那可是昆侖眾仙之首。”

矮個侍衛道：“這么說，她豈不是比咱們殿下厲害多了。”

“你說呢？昆侖山是天君老家，從那出來的神仙個個高人一等。”高個侍衛抬手撣了撣燈上殘雪，“咱們殿下雖是神君，但論起上天庭位份，不知得低她幾個頭。”

矮個侍衛皺眉道：“啊，憑什么啊……”

高個侍衛已瞧見了前堂輪廓，不自覺加快了步伐：“你以為殿下現在還能是以前萬人愛戴的神君嗎？梅花骨裂開之后，殿下就被扣上了失職的帽子。”

梅花骨是北疆圣物，與北疆的氣運、生死、四時輪轉等事息息相關，可以說梅花骨就像是北疆的心臟。自北疆地承失蹤以來，神樹一脈每代神君都盡職盡責地看護，防止被有心之人偷盜，同時也用自身法術維系圣物形態，以保北疆風調雨順。聽起來是個閑差，但稍有不慎，便落得個天上地下都容不得的罵名。

這等倒霉事兒恰巧被第七任神君沈時清碰上了。前幾日梅花骨不知為何突然裂開，里面保存的靈魄流失。梅花靈魄五瓣對應五行，金木水火土失衡，導致北疆暮春時節開始下暴雪。這擺明了是大亂將起的征兆。自神魔大戰后，近一百年來冥界未有逾矩之事，世間一直安寧太平，上天庭也安穩更迭，這突如其來的亂子讓三界都有點措手不及。

于是，世間遭災怨神仙無眼，天上不寧罵他無用。一時間，沈時清是背準了這失職的黑鍋。

強風把嘆息聲掩住，像是被人捂住嘴的嗚咽。高個侍衛繼續道：“如今咱們殿下為北疆做再多，那都算是將功補過。說得再不好聽點，在別的神仙眼里，殿下就是個罪人。”

矮個侍衛嘆一口氣道：“好在這位仙司大人還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

“我看她不見得是為了救北疆才來，估計是想為飛升成神尋個好由頭。”高個侍衛把燈提得高一些，“除了殿下，這世上哪還有第二個神仙想救咱們北疆啊。”

梅花骨一開裂，北疆氣數將盡，滋養萬物已是足夠費勁，甚至還會無意識吸取此地生靈的靈氣。一個昆侖仙司放著大好前程不要，偏接下天君旨意來這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地方，誰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盤。

矮個侍衛揉揉眼睛，手里的燈光微顫：“唉，殿下要是沒生在咱們這個破地方就好了。”

高個侍衛見他紅了眼角，慌張地瞟了眼后面不動聲色的仙君，趕忙道：“不是，你怎么還要哭了，喂！”

矮個侍衛忘了心念傳聲，出聲道：“我替殿下委屈……”

高個侍衛一把捂住他的嘴，迅速貼近他耳邊低聲道：“不是，你別，我求你了，仙司還在后面呢！”

矮個侍衛把他推開，高個侍衛一個踉蹌瞪他一眼。

仙司嘴角勾笑，兩個小侍衛不知他們的“交頭接耳”早就盡數落到了她耳邊。

游廊一轉，將風雪抵在兩側，接待來客的前堂赫然出現在眼前。

前堂被燭火映得寬敞明亮，兩把紅木雕花椅并立八仙桌旁，桌上淡青玉瓶里一枝碧桃暗然生香。

一青年男子系著金烏團錦披風端坐主位，內里圓領皮袍被遮住大半，但絲毫不減神威。他手里拿著一卷泛黃古籍專注看著，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有人前來。

兩個侍衛先拱手行禮道：“殿下，仙司大人到了。”

說罷，兩人便識趣退下。

沈時清從容起身，垂在書頁上的朱紅、蓼藍耳飾分別搭回肩頭。他正欲行禮，目光卻先與掀去帽子的仙司相對。

清風巧妙繞過耳垂鏤花骨珠，泛起絲絲癢意。

他眼睫一顫，眸子仿若定住，燈光燭影各自悄然。

云昭月面色如常，欠身道：“昆侖云昭月見過宸庚殿下。”

聽聞此言沈時清恢復了方才的沉穩，將身子放得更低些：“時清有失遠迎，還望大人莫要怪罪。”

云昭月直起身子道：“殿下不必這般行禮，不管在何處，神位皆高于仙位。”

一雙琥珀色眼睛生得凜冽，狹長的豎瞳立在中央猶如深淵，僅是對視便讓人幽然生懼。

云昭月見他走神兒，疑惑道：“殿下？”

“失禮失禮。”沈時清避開云昭月的眼神道，“昆侖仙風果然名不虛傳，時清方才亦被震懾。”

從昆侖山出來的大小神仙周身都有一種獨特的仙風環繞，常有威震生人的功效。至于這震懾的范圍有多廣，時間有多長，與神仙法力大大相關。

云昭月道：“殿下謬贊。”

沈時清提議道：“夜色已深，不如大人先去客房歇息？”

“無妨。”云昭月對身旁少女柔聲道：“醋醋，你先回客房，我與神君殿下還有要事相商。”

少女聽聞此言，向沈時清拜了一拜后，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時清不知云昭月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得先留她在前堂一坐。

云昭月道：“殿下，您所提依夢尋梅的法子太過新奇，本君在昆侖查閱諸多典籍也未想到萬全之策。”

依夢尋梅這法子也算是沈時清病急亂投醫。梅花骨與神仙一樣，在具有神力的時刻才算修得本體脫離前塵，留一夢身在過往歲月當中。既然梅花骨本體已無法修補，沈時清便想著借昆侖秘術回溯北疆過往，找到梅花骨的夢身來替代已經損壞的本體。

沈時清自知沒人想來將死之地，他原以為天君會指派一位神仙，沒想到云昭月赴任仙司當天就接了尋梅令。

想到此處，沈時清的眼珠緩緩轉動了一下。

“本君雖擅于施展此類法術，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助您次次不遇險境。”她又道，“日后若在夢中遇上什么，殿下切記清醒，否則本君可救不得你。”

沈時清問道：“依大人所說，該如何保持清醒？”

“夢中所見俱是假，萬事萬物切莫當真，”她的眉眼幾乎與光影相融，愈發模糊，“本君知殿下救北疆心切，不過……”

鋒利的目光幾乎要剜掉燈花：“于虛妄動情，乃入夢的第一大忌。”

話音剛落，一股邪風突然闖入，咆哮著吹滅了所有明燭。前堂頓時一片黑暗，陷入沉寂。原先坐著的云昭月也不見了蹤影。

沈時清猛地一睜眼，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