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明,枯樹與癯仙都不知去處。
小光團飛回到沈時清身旁,他抿著嘴唇,手里依然緊緊握著木牌。
“夢里過往已定,不管做什么都一樣。”小光團的亮度隨著聲音起伏,“殿下無悔便無錯。”
話剛說完,“咻”的一聲劃過。一把短刀擦過光團,直接插到了兩人背后的樹干上。
“能躲過小爺的刀,算你有本事。”玫紅衣裳的少年閃到不遠處的木樁上,一手拿著絲絹帕子擦拭短刀。
少年身量比同年歲的人要矮一些,身形干巴巴的,不像是常年習武之人。他把短刀挽個花,眼睛都沒看,手一松,刀便精準落入鞘中。
云昭月靜靜地看他耍花招,沈時清隔著袖子把小光團挪到他身后道:“少俠,我們與你并無冤仇,這是何意?”
“無冤無仇?”少年像是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你在其位不謀其政,害北疆窩囊到如此境地,哪個北疆人不恨你入骨?”
小光團從沈時清肩上冒頭:“啊,原來你是北疆人。”
“閉嘴!”少年氣急敗壞地擲來一刀。
沈時清迅速抬袖攔過光團,堪堪躲過刀刃,好在華服足夠厚,沒有被劃破皮肉。
少年出刀速度雖快,但力道不大,也沒有朝向致命之處,目前看來只是想嚇唬他們。
沈時清猜測著他的來意問道:“少俠,縱你對我有千般怨恨,云大人與此地并無瓜葛,你……”
誰知這句話不知怎么惹著他了,少年像點火就著的炮仗:“她更是該死!狗仗人勢的畜牲,狐假虎威,助紂為虐,天理不容……”
十多個成語脫口而出,罵得那叫一個流利。
云昭月笑道:“小孩兒,你個耍刀的,罵人還挺講究。”
少年這邊罵得口干舌燥,他彎腰喘口氣看云昭月根本沒受到任何影響,心里更加火大。
他伸手喚回雙刀,一個箭步沖上來就砍!
沈時清一個文官沒見過這種場面,踉踉蹌蹌地躲著。一會兒轉身,一會兒下腰,中間某次差點摔了,忙得暈頭轉向。躲不過的那幾刀全被華服扛下,碎布條、瑪瑙珠掉的滿地都是。
反觀小光團就躲得輕松了,飛上飛下,甚至還飛到少年眼前。
一刀刀下去,對方毫發無損,少年氣急了直接變出利爪向小光團襲去!
“大人小心!”沈時清喊道。
利爪狠狠落下,五指全部貫穿光團,她避無可避。
少年臉上得意洋洋,突然小光團顫抖一下,憑空消失了!
沈時清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少年慌張的咽了口水。他不會真的傷著云昭月了吧,這回去要怎么交待。他方才沒有使出全力,難道是因為云昭月在夢中變成了靈體,所以力量變弱了?
兩人愣神時候,一只手憑空伸出來揪住少年耳朵。
“疼疼疼!”少年嗷嗷叫著,又砍了個空。
手朝上縮回,腳不知從哪出來正踢到少年膝蓋上。
“啊!”少年半跪在地上,不等他反應,腕間戴著飄花玉鐲的左手照著他臉就是一巴掌。
聲音清脆,扇得少年直接倒地不起。
這一掌震得他四肢百骸劇痛,耳鳴陣陣。少年隱約有些怕了,他知道要是按陛下所說,目前這法力還不足云昭月的千分之一,頂多算是小打小鬧。
少年勉強一個翻身站起來,剛想跑,一只靴子及時踩住他的后衣擺,當即摔了個狗啃泥。
沈時清走上前想扶他起來:“少俠,你,你這是怎么了?”
少年一把甩開他的手,捂著膝蓋勉強站起來,呲牙咧嘴地吸了好幾口冷氣。
“少俠快回家好生養著吧,原以為你功夫了得……”沈時清還沒說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不是正戳別人傷口嘛!
果然少年不顧疼痛,瘋狗似的向沈時清砍來,一刀連著一刀,招式一套接著一套!
沈時清是能躲就躲,躲不了迎面硬扛,那袍子真夠結實,連中好幾刀也沒砍中實處。
少年本就被云昭月捉弄的心煩,拼了命竟砍不準沈時清一個小小文官,這下更是氣惱。
越想越氣,他忽然腳下生風,一躍撲到沈時清身上,瞅準了要害就往上扎!
小光團再次憑空出現,對著他腦殼一撞,少年連人帶刀全彈到了對面樹干上。
小光團朝少年笑道:“賊心賊膽都有了,卻沒賊本事,小孩兒一個。”
“妖……妖女……”少年擦去嘴角血跡,嘴上仍不饒人。
他雙眼通紅道:“早晚有一日,我鬼族要你們償命。”
說完,少年身上一緊,一根粗壯的繩子捆住了他的手腳。
沈時清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灰塵。他的發髻在躲閃中松散,頭發偏垂下一半,松松垮垮搭在肩上,在半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陰影。
“北疆之事,與云大人無關,你鬼族若有冤仇,可盡數找本君來報。”沈時清面色冷峻,“本君在此恭候。”
沈時清偏頭問道:“他方才屢次冒犯大人,依大人看該如何處置?”
小光團道:“夢姑散發生忘川,這鬼想來是順著河爬進來的,從哪來回哪去吧。”
沈時清道:“也好。”
他蹲下身來動作輕柔地把少年抱起來,少年掙扎著喊道:“放開我!狗官!放開我!”
沈時清理也不理他,他走幾步到最近的河流旁停下。
云昭月以為他要松手了,誰想沈時清輕輕把少年放到河邊,把繩子打了個死結才將他緩緩推入河中。
玫紅色被水流打濕后更為明麗,小小一塊顏色混入河中,在少年的罵聲中漸行漸遠。
小光團調侃道:“殿下這么討厭小鬼啊。”
沈時清道:“在下順手送他回家而已。”
河兩岸草木一半蕭瑟,一半茂盛,對岸流水之上已覆薄冰。
沈時清轉頭面向小光團道:“大人,那只鬼的雙刀是破壞了夢境嗎?”
小光團飛高了一點:“殿下是如何看出來的?”
“大人剛才第一次伸出手上的指甲顏色由銀幽花所染,這是一百年前的風尚。”
“第二次鞋面上繡有重巒,是三百年前的技藝。”
“后面的金隼啄雁玉鐲,沉烏云長靴則更久之前的裝扮。”沈時清撫過前臂翹起來的布料,“大人真想捉弄那只鬼,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轉變身上衣著飾品。”
他語氣平淡如水:“除非夢中時空混亂有所受限,不得已而為之。”
流水看似無聲,實則其下洶涌。沈時清說出來的猜測有十足的把握。
“殿下好眼力。”小光團飛到他眼前,“所以殿下才引他出了那么多招。”
沈時清把垂下來的頭發再次簪好:“往事頗多,總有一個口子能露出梅花靈魄。”
神君衣袍被砍得不成樣子,現穿在沈時清身上卻有種破碎美感,宛若霜下枯葉所埋的有瑕白玉。
周圍景物變幻復雜:斑斕衣裳、刀槍劍戟、百家炊煙、天地傾頹……
太多的時刻都在這一個空間同時出現,令后來者眼花繚亂。
不出沈時清所料,一枝身姿遒勁的紅梅從裂縫中探出,上面還帶著零星白雪。
梅枝垂下,他小心拿著木牌靠近。
剎那間紅梅白雪化作靈魄,一縷微光靈巧繞過二位,直入木牌表面。
一瓣紅色浮現,木魄歸位。
小光團道:“恭喜殿下,旗開得勝。”
“有勞大人了。”沈時清的目光柔和謙卑。
瓊花鏡成對,一夢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