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北疆暖和得快，眨眼就到了春天最后一日。厚重的冬衣被放入衣柜深處，絮著薄棉的亮色衣衫開始在街上款款而行。

云昭月除去最外面那件斗篷，衣著還是老樣子。石醋醋早早換上了新綠衣裳，猶如小樹抽出枝芽。

“仙司大人真是耐凍，每天都去園中樹上坐著吹風?！笔松斐雒q絨的爪子在爐邊烤著，鼻尖紅紅的。

沈時清翻過一頁古籍，一目十行地看了片刻，提筆在句尾畫了一個紅圈。

“她只在樹上干坐著？”沈時清眼角冒出些血絲，仍盯著書中文字，沒有看向十八。

虎爪舒服地開成花，十八道：“偶爾逗逗來往鳥雀，看閑散話本，跟石醋醋聊天，也就這些?！?/p>

捏住紙頁的兩指稍有停頓，規整的兩行楷書間一小行歪歪扭扭的青灰筆跡引起了沈時清的注意。

這竟然是自大災之后失傳已久的北疆古字。災后幸存的神樹一脈代代相授，沈時清才有機會習得這種文字。

北疆古字筆畫繁多冗雜，一打眼看上去像圖案，若不是他識得這種文字，換作旁人興許以為是執筆人隨性的涂抹。這來自舊時的密語，風塵仆仆來到沈時清面前，訴說著大災呼之欲出的真相。

今言：叛軍皆滅，百花殺矣。天降罪罰于此，北疆地承逃而不受，出境死于萬鈞雷霆。

古言：縱知凌寒勁風疾，枯竹仍似青山立。

沈時清不動聲色放下毛筆，右手覆在文字上，施法隱去了它原本的痕跡。

“繼續盯著罷。”沈時清指尖劃過書頁，“過會兒時辰到了，邀她一同來過節?！?/p>

十八瞪大眼睛瞅著沈時清，爪子被火燎了幾根毛都沒發現。

沈時清攤開書，兩手搭在扶手上道：“本君吩咐你不頂用了？”

火舌燎過掌心皮膚，刺疼傳來，十八縮回手叩拜道：“十八不敢?！?/p>

直到前腳踏出門，暖風迎面吹過，十八心里還在犯嘀咕：把仙司大人叫來一起過崇燈節真的合適嗎？

窗外所植芍藥花敗，顏色尚未衰，大片倒伏的嬌紅艷粉交接，猶如云霞流動。

一身晴藍月白穿梭其間尤為矚目，云昭月疑惑看著游廊兩側的白燭問道：“大白天點蠟燭干嘛？”

石醋醋抱緊雙臂補一句道：“看著怪瘆人的?！?/p>

十八邊走邊解釋道：“大人，今天是北疆的崇燈節，人們會點一整個白天的燈敬神明，佐以樂曲，祈愿求庇佑?！?/p>

云昭月走近瞧瞧白燭并無特別之處，開口道：“其他地方求神靈保佑多是敬香，敬燭我倒是頭一回見。”

十七沉穩道：“北疆以前供奉的神仙已經逝去，所以供奉白燭懷念。”

石醋醋轉頭看向云昭月，只見她步履不停，默默盯著地上一塊塊磚從腳下溜走。

數不清的白燭仿佛隨步亦行，仿若白晝烈日明。

四人行至降神堂，沈時清剛面對著畫上紅梅，聽見腳步聲立刻轉身來迎。他今日沒系披風，外面單穿一件圓領皮袍，看起來更加挺拔俊秀。

云昭月眼瞳始終豎成一條縫，笑顏卻溫柔：“殿下，恰逢佳節邀我來此所謂何事？”

沈時清道：“大人，在下想著北疆百姓還未正式拜見過您，便想著借崇燈節祭祀的機會讓他們與您一見?！?/p>

云昭月嗤笑一聲：“本君殺那道士的時候，想必大部分人都看見了，殿下何必多此一舉？”

沈時清道：“那次事出有因，大人雖立神威，但百姓不通其中緣由，恐對大人有些誤解。日后大人少不了在北疆行走出入，在下思來想去，還是以為再見上一面為好?！?/p>

云昭月低頭撫過手上珠串，眼角笑紋更深道：“既然殿下都這么說了，那我勉為其難，跟這群糊涂蛋見上一面吧?！?/p>

她上前一步與沈時清擦肩而過，直視堂前正中央那幅畫。

畫上紅梅枝潑墨流韻，大片的留白宛如落不盡的紛紛白雪，永遠在紙上不會融化半分，

“沈府珍寶深藏不露啊?！痹普言驴畤@一句。

沈時清也望向這幅畫：“這畫是天君親筆所繪，賞賜給祖父，沈府上下皆以為重，故不常示于人。”

云昭月嘴角上揚，目光轉向落款道：“這樣啊。”

身后的光穿過堂中幾位直射到梅花上，紅色鮮亮一騎絕塵，昭示午時已到。

沈府外，詹長忠盛裝長立于白燭面前。他的臉上用牛羊鮮血和油彩畫了攝人心魄的虎皮紋，頭上頂著山雞尾羽，神情肅穆如早就雕刻好了一般。

草木香氣交雜，燒焦的苦味漸漸滲入人群。煙霧繚繞間，他身上銅鏡震蕩著發出清脆聲響。

東西南北四方猛然錘鼓，激昂樂曲迸發出近乎失控的狂野。燭焰舞動著向上，融進所有北疆人虔誠跪拜。振振有聲的頌詞被揉進焰心，昔日諸神事跡再銘刻一番。

周遭喧囂熱鬧，云昭月獨聞府中琵琶聲悠然，覓得一派心靜安然。小小的燭焰跳動如心，于空中蕩開一圈圈漣漪。

她向前一步，走近那幅畫，全然不覺沈時清停在她身側目光。沉水璧玉尚且有聲，而沈時清的眼神如鼓翼之蝶，輕盈載著訴不清的心緒赴往，去留都悄然。

清冷華貴的仙司站在堂中，出落得格外鋒銳。可到底千盞素燭影亂光陰，即使他這般日日瞧著，也不確定是否看到了那個吵著要吃元宵的小仙徒。

上次園中宴請的飯菜仍合她胃口，因不喜凡人還是常坐在樹上，說話咬不清楚的人語依舊是那幾個字……

被大災割裂的曾經與現在，在她的相貌上倒是能尋出模糊的相似。

算起來故地不見已有三百多年，物是人非認不得應是常事。少年時短暫相識，甚至算不上前塵一段。

云昭月于他而言最是棘手，是敵是友暫且分辨不出，遠近難掌控分寸。近來沈時清編纂古籍時，耳邊總是響起她虛幻的聲音。

“殿下?！痹普言潞八馈?/p>

沈時清一愣，眸中燭火顫，少女與仙司的身影分別盛在兩個瞳仁里，一時竟不知該稱呼她什么。

云昭月抬起下巴指了指外面的人道：“他們是在向神靈祈愿嗎？”

銅鏡把沈府外的景象投射在兩人面前，沈時清略帶慌張地偏開視線道：“嗯。”

“那現在本君要與殿下一同現身嗎？”云昭月問道。

沈時清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片刻后行禮道：“此乃在下之幸?！?/p>

“走吧。”云昭月走到他身邊道。

鼓聲戛然而止，剎那間白晝星墜，有神降。

只見云昭月頭戴白玉九尾冠，一對古銀彎月釵沒在發中，珍珠流蘇垂下好似云髻落雨。外袍墨藍深重，浮繡重巒疊嶂其上，盡顯仙家風范。

與她一同而至的沈時清神相與平日無別，只是蓼藍朱紅耳飾上分別繪出了星辰羅布、河流奔騰。圓領皮袍上的暗紋蔓延如花枝，在肩頭徐徐綻開。

“拜見神君，拜見仙司?！北苯傩正R聲道。

云昭月冷聲道：“本君非北疆神靈，受不起這一拜，爾等知本君在此便可?！?/p>

此時燭光暖日同落在身上，縱使云昭月言苛聲厲也不見威風震懾，眾人以為她原本就是這樣不好相與。

“佳節難逢，本君恰好亦也有一愿，想與諸位同祈。”云昭月額間神跡顯露，聲色清亮道，“愿北疆萬歲千秋?！?/p>

底下百姓機械重復著，沈時清眼中的兩個身影完全重合，終于匯成萬千燭光。

暗處，一頭發花白的老翁向這邊深深一拜，隨后捧起地上一大一小的骨灰盒，轉身踏入廣袤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