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爐里的湯汁濺出,滋啦滋啦地焦躁響起。沈時清敏銳發現碗中水面泛起波紋,同時耳邊也傳來了遙遠的轟鳴。
他蹭得一下起身道:“大家快走,雪崩要來了!”
看著他嚴肅中稍帶驚慌的樣子,眾人哄堂大笑。
“雪崩?”魁梧的男子笑得合不攏嘴,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你小子真是摔傻了。咱們將軍是上天庭都要敬幾分的神君,沒有將軍命令,哪座山敢雪崩。”
年紀小一點兒的士兵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將軍保佑著咱們呢。”
有了上次入夢的經驗,沈時清知道不能輕易對這些人產生惻隱之心,免得惹麻煩上身。所以他不顧一身的傷,掀開被子就要走。
老頭兒卻一把拽住他道:“齊鳴,你傷還沒好,得在這里休息。”
干枯的手上皮肉又薄又緊實,仿佛骨頭沒有阻隔地抓住了沈時清的衣袖。
沈時清單手一用力,成功甩開了他。不料旁邊那魁梧的男人像抓小雞仔似的擒過沈時清手腕,沒等人反應過來就一下子把手扭轉至他背后。鉆心的疼痛爬上脊背,沈時清感覺整個人軀體像被重新安裝了一遍。
“將軍說了讓你在這里好好養傷。”魁梧的男人說著話,卻沒有正常人說話時該有的停頓。
“喝藥,喝藥不能走,良藥苦口。”老人垂頭盯著藥碗道。
沈時清如夢方醒地看向四周,營帳內士兵的臉上青一塊黑一塊,有些人的手臂上已然出現了鮮紅色的尸斑!
凍傷!這些人是被凍死的!
他后腦勺往后一磕,溫熱的血液順著脖頸流下。魁梧的男人直挺挺拉著沈時清向后倒去,沈時清偏身又一踹,生生把自己的雙手從這座人行冰雕里抽出來。
“傷口裂開了休息……”
“靜養……”
“不能動……”
越來越多的士兵一步步朝沈時清走來,營帳外的轟鳴聲也逐漸轉為咆哮,沈時清拖著傷軀盡自己所能往出口奔去!
后面一士兵扯到了他包扎傷口的白布,看他神情苦痛,竟不再有所行動。其余的士兵也只是不停拉拽著沈時清的衣物,并沒有出手傷他。可沈時清感覺自己要被后面那群人拽倒了,他再怎么向前邁步,好像還停在原地。
雙方僵持不下時,出口的草簾唰地一下被掀開,一只帶著鐵甲護腕的手迅速抓住了沈時清。
云昭月那張臉再次出現,她全身上下仍是右副將的打扮。
因為剛才失血過多,沈時清看什么東西都是黑蒙蒙的,即將從右副將身后涌來的無暇雪色在他眼中卻無比耀眼。
右副將廢話不多說,抬手割了沈時清的外袍,輕輕一提便把沈時清整個人放到了馬上。
營帳內的士兵還重復著快說爛了的話,云昭月已騎馬調轉了方向。
“隨我走,梅花靈魄已經出來了。”
雪崩勢不可擋,樹枝折斷的回響接連不絕,飛禽走獸的逃竄聲更是添亂,這句話夾在其中猶如定海神針。
“放我下來。”沈時清雙手攀住馬鞍下部道。
云昭月策馬疾馳道:“殿下在夢里呆久了,人也跟著變傻了?”
趁她不備,沈時清突然發力,直接從馬上翻了下來,一路滾到了旁邊的雪地里。
駿馬被韁繩勒住,云昭月俯視著沈時清,眼神中盡是不解。
沈時清這具身體傷病纏身,不巧剛剛摔下馬的時候撕裂了傷口,現在劇痛把嘴堵得嚴嚴實實,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雪崩要來了,殿下再急于尋梅,也得先保命再說吧。”云昭月騎在馬上,摸了摸駿馬鬃毛以示安慰。
見沈時清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云昭月的神情愈發微妙,嘴角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咻”一支利箭劃破寂靜,右副將對面是同樣騎馬而來的左副將。
不同的是左副將手中挽著一把長弓,弓上弦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弓身上有金繪,樣式繁雜像是威風凜凜的獸面。
“你這個空子鉆的好。”右副將拍手道。
左副將盤問她道:“右副將,你跟這些人行軍打仗多年,今日這般臨陣倒戈是將他們置于何地?”
右副將無辜地聳聳肩,指了指遠處即將被雪崩吞噬的營帳道:“左副將,你知道啊,我沒得選。”
“呵。”沈時清不知什么時候坐了起來,雙手搭在膝頭,“右副將一句沒得選既賠了我軍性命又,壞了將軍名聲,還能干干凈凈地把自己擇出來,想必是未雨綢繆。”
“殿下,切莫入夢太深,忘了自己身份。”右副將的馬焦躁地踏步,應該是聽到了雪崩聲音越來越近的緣故。
“右副將,忘了身份的人是你。”沈時清接著道,“身為副將不理行兵打仗事務,日日做著飛升的春秋大夢,你可還有半點兒記得自己是軍中一員?”
右副將愣神片刻,落在雪中的箭朝她臉狠狠一劃,器物破碎的聲音乍然響起。
沈時清勾勾手指,箭又跌回雪中,他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右副將,你失算了。”
右副將傷口邊緣裸露著晶瑩碎片,忽然陽光照下來,斜在她整張臉上猶如一道慘烈的虹。
又是一箭擦著右副將耳邊飛去,她聽見天地呼嘯而過。
只消一剎那,雪崩便停住不動。
左副將放下長弓,她松手時候,掌心劃過一抹亮色。右副將眼眸微動,隨即牽動嘴角道:“你們反應夠快,但不夠準確。”
隨著雪崩一點點開始松動,她的笑容愈發囂張道:“北疆必敗無疑。”說罷便消失不見。
沈時清看見自己胳膊上剛剛結痂的傷口再次裂開,痛感一點點爬回原來的位置。左副將那一箭短暫阻止了夢境變化,可是其作用正在逐漸失效。
他勉強起身,后背火辣辣地疼實在讓他直不起身,沈時清壓著嘴里血腥道:“大人……”
“稱我在這里的官職。”云昭月的眼睛直直盯著再次伸出爪牙的雪崩,“這不是夢,是魘。在魘中說了外人名字,這人會被困在此處。”
沈時清虎軀一震:“方才那右副將是魔?”
鬼族靠夢境出入,魔族則常年棲于魘中,輕易不會現身。
云昭月點點頭:“好在你機靈沒跟著她亂跑。梅花靈魄確實已經現身,如今正在昆侖地承和宵君承之間。上來吧,我們去找靈魄。”
她向沈時清伸出手,像黑夜的一道月光。沈時清抬頭望著那張陌生的臉,突然問道:“雪崩沒攔住怎么辦?”
“不管了。魘中一切只會按照固定的方向發展,我的法術攔不住。”云昭月的神色黯淡,不知是因為天上的烏云再次聚集,還是因為心緒復雜。
沈時清搭上她的手,借力上馬,他雙手抓著馬鞍沒有作聲。
云昭月神色堅定地看向前方,踩實馬鐙的一瞬間,駿馬沖向前去,徒留身后雪崩肆虐。
營中人來不及呼喊便被白雪扼住了咽喉,于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沉在冰冷的歲月里。
沉默,沉默,沉默,整個雪山重新陷入寂靜,恍若世外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