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追的逃的身倦意怠,鬧劇作罷,府上重歸平靜。云昭月變回白狐原身,枕著尾巴臥到樹蔭下打盹兒,時不時砸吧嘴嘗一口烘烤透的花香。沈府主屋旁過于悶熱,不如來樹底下偷些涼。
但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少了熱氣,多了聒噪。樹枝上的花凜來回踱步,氣沖沖說她不夠仗義,來北疆之后一點兒消息都沒傳給過他,已經叨叨快半個時辰了。
云昭月因為他一聲不吭跑來北疆煩得很,但知道他本意是擔心自己,又不好直接發作,只能默默聽著。聽了半天,云昭月闔著眼大概捋出來她不在昆侖這段時間,花凜做了哪些“好事”:私自破開云昭月設在昆侖山頂的結界、混入軍隊驅趕歲寒、入職云府欣榮司、被石醋醋挑來北疆。
花凜說得口干舌燥,不忘解釋說:“我跟云言初說了是你馴養的,有白紙黑字的靈契,他沒有為難我。”
云昭月卻道:“你是脫離大部隊飛過來的,按時間算醋醋這會兒也該到了,她怎么還沒消息?”
“喂!我說了這么多,你就聽進去了這個?”花凜伸出舌頭散熱,含糊道,“主人,你一口一個醋醋,別是被那張臉迷了心神。”
“我看有人歲數大了記性也差。”白狐半瞇著眼抖抖耳朵,驅開小飛蟲后閉上眼道,“世上的障眼法壓根兒對我沒用。看來看去,不過是多個花招兒,少個花招兒的伎倆。”
花凜驚訝嘆道:“原來你全都知道啊!我還以為你……”
白狐爪子舒服地張開,利甲也隨之展露。花凜在樹上左右蹦跶,打量她的腦袋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疑惑地歪頭問道:“那你怎么還能和石醋醋這樣親近?”
“她是從小伴我左右的姐妹,我不和她走得近,難道要和你這半路交情走得近啊。”云昭月拉長聲音,懶散命令他道,“對了,你飛出去看看,迎著點醋醋。這邊路不好走,她別是在哪兒兜圈子呢。”
確定云昭月沒有完全被人篡改記憶,花凜此刻才稍稍放心。但他還沒休息就又要干活兒,心里仍是有氣。花凜隨便扇動兩下翅膀,“咔嚓”一聲,樹枝應聲折斷。
“小花!”
這下云昭月的腦袋完全暴露到陽光下,燙得她毛兒快卷起來了。而花凜早飛遠了,連個背影都沒留下。
云昭月換了個地方臥下,熱浪依舊不減威力,她半是煩悶半是琢磨,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仙司大人呢?你們幾個見過沒有?”
眼前漆黑虛無,耳朵里模糊傳入十七的聲音。云昭月想睜眼,卻只感覺渾身疲憊,血氣翻滾上涌,直沖天靈蓋。
“大人,大人,您在這兒嗎?”
“大人……大人……”
十七的呼喊像被困在山谷里,回音飄得到處都是。
“小昭。”
是云言初的聲音。
一只臟兮兮的小手顫抖指向遠方,有人道:“好像在那邊。”
云昭月瞬間驚醒,還在持續的耳鳴拉長了夢境,血管突突跳著,意識在清晰的邊界反復游移。
游廊上的色彩逐漸刻畫完整,輪廓隨之凸顯,云昭月耐著性子眨兩下眼睛,廊上擠成長條的人群又把她拽到了現實。
人們的嘴不停張開合上,鬧哄哄說著什么事。趁他們還沒注意到樹下的白狐,云昭月轉去樹后化形,省去繁復的上天庭衣飾,冰種藍翡翠細鐲搭在腕上格外清爽。
她尋著十七的呼喊,快走幾步來到沈府東邊。這里比靜處花園更擁擠,連草地上都站有凡人。綢緞珠寶與粗衣補丁混在一起,穿著衣裳的人們像是被埋在其中。十七費力掙扎著喘氣,伸出胳膊想挪步出去,在廊上幾乎被擠成了薄肉餅。
云昭月靈巧穿梭,小心避開凡人。一不留神她跑到廊下,踩著磚壁把十七拖下來問道:“出什么事了?”
十七吃痛揉了揉手腕,向云昭月恭敬轉述道:“大人,外面起了山火,百姓們陸陸續續要來仙府避難。殿下請您先去書房休憩。”
云昭月任由侍衛給她好防火的披風,皺眉道:“凡人進仙府算怎么回事兒。”
她知道神仙府邸一旦朝凡人開放,面臨的將是后續接連而至的許多問題。此舉雖能解得了山火一時困頓,卻也容易讓凡人心里滋生依賴。北疆混亂不堪,險象叢生,下次再出事,沈府這等桃源躲得過漁翁尋跡而來嗎?
十七默不作答,云昭月又問:“何處起火了?”
十七道:“存著北疆地脈的那座荒山。”
云昭月心頭一緊,是宵君承倒下的那座山,也是石醋醋從昆侖過來的必經之路。
“帶本君去書房。”云昭月沉聲道。
十七得令走在前面,特意找了條少人的小徑。聽云昭月言語間對凡人充滿了厭惡,與他來之前自家殿下囑托的別無二致。十七在心里打了個問號,昆侖避世而居,不知道凡人到底怎么惹她了。
一路上熱氣蒸騰,人言沸沸揚揚,云昭月一手轉捻過瑪瑙耳墜,不動聲色地聽取。
有人道:“你是沒看見,滿山的樹都燒起來了!枝兒上的火苗跟花兒似的!”
另一人接上說:“誒,你說的不對,是先開出來了怪花,后來起的火。我去暮霆山砍了這么多年柴,就沒見過那種花。大紅色,開得又妖又艷,看著燒眼珠子。”
公子哥兒插嘴評判道:“聽你說這花當真是開得像紅綃團,我估摸著得是從西邊傳過來的種兒。”
“哎呦,咱們北疆多少年不跟外頭通氣了,哪來別處的花草,要我看準是妖怪干的!”那人啐了一口,慢悠悠剔牙道:“神君還是太心軟,百年前就不該給這群妖孽留活路。現在傻眼了吧,后患無窮。”
老者聲音顫巍巍飄過:“神君不是第一日糊涂了,咱們也該習慣了。”
“一群混蛋!北疆有你們才真是爛透了!”一女子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醒醒吧,出了這道門任誰都是一捧灰,你們真看不慣神君殿下就走啊。”更清亮的聲音劃過,很快隱沒在人群里。
“你們這倆小崽子真是……”
云昭月的半張臉隨樹枝掩映得陰沉,旁邊人看了都躲開好幾步。
清風拂面,仿若微雨掠過眼睫,云昭月驚覺十七不見了蹤影。現在她眼前只有木屋一間,庭院一方,幾只蛺蝶翩然叢中,空氣中不聞花香,卻有淡淡的炭火余味。
長長的耳飾乖順垂于肩頭,沈時清一板一眼念道:“方外云山然非幻境,靜中歲月自無長春。”
今日他發冠梳得潦草,好幾縷頭發漏在發帶外支棱,頗具隨性灑脫氣質,與平常大不相同。沈時清腳下身旁擺滿了書,手里也端著一本,整個人像從書里長出來的一樣。他眸眼未動,先出聲道:“大人以為我念得如何?”
“殿下這句念錯了。”云昭月踢開幾本書,直接坐到他對面道。
“是嗎?”沈時清放下書卷與她對視,神情淡然,嘴角微揚。
云昭月拿起本兵書翻了幾頁道:“火燒眉毛了,你還有心情看這些。”
沈時清道:“燒的又不是在下的眉毛,在下為何要心急?”
他那雙眼睛如同雨后青山,神色變化間愈發朦朧。沈時清為云昭月滿上茶道:“在下只是不解,大人是如何沉得住氣的。”
云昭月笑道:“烈焰之下,眾生蚍蜉。本君即便有心,也是無力回天,不如學著以不變應萬變。”
沈時清道:“說到底,大人還是有心。”
云昭月道:“殿下倒是說說本君是何居心?”
沈時清抬起茶杯朗聲道,“扶黛,喚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