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月在房頂上拔起一根根雜草,挑出根干凈的草芯放在嘴里,砸吧砸吧嘴嘗味道。
入秋后的狗尾巴草不像夏天那么有活力,味道也變得干癟,沒有了新鮮的草汁。
房頂上可以看到大半沈府,下面人來人往,他們腳下的葉子金光爍爍。云昭月叉開腿坐下,將手往膝蓋上一搭,沉默地看著他們穿梭其中。
沈府的布局方方正正,一看絕對是經過仔細考究,但她對這里的印象很模糊。
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勾勒出的府邸邊線,站在高處看像是一個完整的瓶口。
“主人,康玄同求見。”花凜的出現打斷了她的思緒。
“不見。”云昭月直接回絕道。
花凜突然不受控地跪下:“算我求你,救救念安。”
云昭月叼著草芯道:“康玄同,我從來不徇私情,這點你最清楚了。”
“念安被送往臨珠和親,他們無非是想重復借腹生子那一套。三方地承的力量都在衰減,念安天生能吸收天地靈氣,不管誰與她成親,都能實力大增。”
云昭月嗤笑道:“照你這樣說,臨珠怕是娶不成這個親。”
康玄同神情微愣,云昭月繼續道:“念安是這么個寶貝,難道其他地方會坐視不管嗎?這場亂子里誰出手,誰就站在了天君對面。你小子誆我一次不成,還想誆第二遍嗎?”
談話間,刀刃已到康玄同脖頸。
“你!”康玄同看著裁夢刀出現呼吸一滯,解釋道,“那她要是真被嫁到了臨珠怎么辦?”
“我如何知道,你去問臨珠的人唄!”云昭月滿不在乎地撤回刀,拍拍土就要起身。
“云昭月,你怎么這樣沒有心!以前芷寧是怎么對你的,你都忘了嗎!”康玄同徹底紅了眼。
“她母親于我有恩是我和她母親的事,與她無關。我再跟你說一遍,不要擋著我成神。”
云昭月說完一掌拍向花凜腦門兒,康玄同瞬間被震出這具身體。
“我能聽你嘮叨,已是仁至義盡。剩下的事,你自行安排吧。”云昭月說完,帶著花凜從屋頂一躍而下,全然不顧康玄同魂魄的咒罵。
只是這剛一下來,便迎上了從門口進來的昆侖白鳥使。
“仙司大人,您可算來了。”白鳥使一見到云昭月,神情愈發慌張。
“進來說吧。”云昭月慌里慌張把她引到客房內。
花凜假裝自己是個靈智不全的小鳥,跑一邊玩去了,實則密切聽著屋里對話。
白鳥使進了屋,隨手關上門,整個人泡在了陰影里。
云昭月看似毫無防備地倒出一杯茶,坐下道:“使君先喝口茶,不知昆侖那邊出了什么事?”
話音未落,一把刀就向她飛了過來。云昭月身子一偏正好躲過,大半個刀身都插入了墻體。
花凜頓時心中一緊,他猛地站起身想去幫云昭月,可是又不確定來人的身份,怕給她添麻煩,只好原地待命。
云昭月調動出法術鎖住他的右手,大聲質問道:“來者何人!”
白鳥使不說話,開始發動更猛烈的進攻。他周身的魔氣不斷外溢,臉上緩緩凝聚出兩個大字:歲寒。
是專殺神仙的歲寒!
長刀從背后偷襲,正割過云昭月小臂處的經脈。
云昭月表面上與他纏斗占了下風,實際上她心里清楚得很。這位白鳥使根本不是歲寒,而是元闕今的偽裝!彎刀不襲擊要害,而是先割斷了專管混沌的經脈,很難看不出它到底為何而來。
老家伙終于忍不住了!
云昭月心里突然劃過一絲大仇得報的快感,元闕今裝了幾世的正人君子,如今終于要被她扒下皮來!
白鳥使靈活迅速,云昭月的招數略顯笨拙稚嫩,她一招招落敗,眼看就要被刀尖刺進心口。
忽然間柔和的眼神刺出冰棱,云昭月掏出元闕今給她防身的法器,一下子扔到了那人臉上!
整整一包鉛華散裹在白鳥使周身,他怕身份暴露,迅速破門而逃。
外面尖叫聲連連,花凜趁亂趕緊跑進屋,云昭月一手捂住傷口。手上,地上,墻上,全是血跡。
花凜聲音哽咽道:“主人……”
云昭月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微笑:“無事,我心中有數。把這里打掃干凈吧,過會兒沈時清該回來了。”
元闕今也沒想到多年前打發云昭月的法器,竟在多年之后用在了他的身上。
因果輪回,報應分明。
云昭月想到了他教自己的這句話,心里暢快了不少。
她想著這一刀砍的很是地方,那道疤痕徹底猙獰,再看不出原先痕跡。
這回沒人能靠百花殺的痕跡指認她了,也算是件好事。
她靠在桌子旁看花凜收拾屋子,仔細調整著自己的氣息運轉。
等混沌平息時候,外面已經入夜。
花凜臨走前給她點了一盞燈,云昭月盯著那盞燈看了很久。
燈火搖曳的時,把她心底所有溫暖明亮的東西一一引出,又一一放回。
直到手臂上傳來清晰的痛感,云昭月才松開了那只捂著傷口的手。
她面無表情地喚出袖刀,對準了血肉模糊的傷處。
袖刀剜割發黑的肉塊,云昭月眼都沒眨一下,仿佛這具身體不是她自己的一般。
沈時清在窗邊看著,眉頭越發緊皺。虎口處抽搐的肌肉出賣了云昭月,痛覺顯然超過了她能控制的范圍。
刀刃割偏之前,云昭月猛地將它扎在了桌子上。金屬穿透木板的聲音傳到沈時清耳朵里,從他的脊背一直貫穿到前胸。
纏了一半的繃帶掉落下來,滾到一邊云昭月夠不到的地方去了。她雖然表情仍與往常無異,可眼前逐漸發黑。半抬眼看著那塊白繃帶,云昭月不悅地嘖一聲。
手腳發涼,耳鳴不止,這可不是好征兆。
沉穩的腳步聲響起,云昭月周身一震,袖刀瞬時間拔出!
青袍及地,一雙手小心捧起繃帶,扯去在地上滾臟了的部分。
再熟悉不過的槐香柔柔散開,云昭月斂去殺意,輕嘆道:“殿下來了。”
沈時清停頓片刻,心中的灼燒感被抽去薪火,只剩下灰燼和余溫攪和在一起,難分彼此。
“嗯。”他同樣輕輕回道。
云昭月垂著眼睛看那雙好看的手一圈圈小心繞著繃帶,動作格外輕柔。沈時清沒有抬頭,她不知道他有何心思,她只能看見那雙手輕微顫動,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不堪重負的心緒。
莫名的疲憊感襲來,吐息聲在一圈圈繃帶纏繞下漸漸歸于緩慢。
最后一圈繃帶纏繞結束,沈時清聽到了云昭月熟睡的聲音,才敢抬頭望去。
含住太多淚水的眼睛,通紅的像寒冬臘月凍透的梅花。
沈時清縱有萬千心緒,此刻也都說不出口。言語太輕,落在紙上又太重,他現在只能靜靜地看著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入眼波沸騰翻涌。
在此刻他突然有些理解云昭月每次廝殺時的不留余地。她從百花殺活了下來,百花殺的風雪卻困住了她,往后重復的殺戮只是在重復那一天。她拼了命地往前走,近乎瘋狂地吞噬自己的血肉骨骼。她脫胎換骨成了仙君,過程無從得知。
一圈圈的繃帶覆蓋在她的傷口上,使得沈時清無從得知傷口的來源。就像沈時清不知道云昭月離開后去了哪,又從哪里回來,她的滿腔愛恨是否如同北疆的大雪一般經年不息。
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
照徹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徹微塵。
窗外清輝灑到云昭月身上,照得她形影單薄。沈時清把她扔在椅背上的外衣拿來,慢慢落在云昭月身上。他一手擋住火焰,吹滅蠟燭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云昭月又夢到了百花殺那一天,巨大的丹鶴雙翼籠罩在她頭頂,她的九條尾巴與火焰一樣顏色。
在她自戕的前一刻,驚雷乍起,暴雪飲泣,從身體里拔出的利劍變成了紅梅枝。
鋪天蓋地的大雪拂身竟生出溫暖。
須臾過后,繁花遍山,歲歲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