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以后你要再叫這個名字,我可不應你了啊。”林汐然手里挑著酒壇系帶,從石頭頂上跳下來。
“為什么?”云昭月道。
林汐然摸摸鼻子,絮叨給她解釋道:“老宵說了,我不久后大概可以成神,之后要改名叫沈庭雪。沈是墨汁的意思,庭雪嘛,就是庭院的庭,白雪的雪。他今天早上卜卦算的,非說叫這名能圖個吉利,保我長命無衰。以后不更是讓我動槍動刀,只能拿筆桿子玩。”
說到這兒,他對卜卦之言嗤之以鼻道:“你說真活成那樣還有什么意思,我堂堂北疆少將軍,三歲就開始學劍,誰要換文縐縐那套。”
怪不得她在魔族夢境中從未發現沈時清夢身,原來他是林汐然。成神換名,沙場劍換文墨刀,宵君承臨死前到底算出來了多少身后事,為何這些事他對自己只字不提。
云昭月接著盤問他道:“他算出來你的字叫什么了嗎?”
“沒有,他說成神以后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林汐然疑惑問她,“小狐貍,你這是怎么了?我聽你說話怪不痛快的。”
云昭月道:“我不想喝這壇子酒。”
林汐然把酒壇子重新放到石頭后面,拍拍手上泥土:“那等晚上再喝唄。”
“林汐然,你為什么非要我喝酒?”云昭月明知故問。
“今天熱鬧啊,所有人都會喝上一杯慶祝。你來了北疆這么久,好歹也尊重一下我們北疆的習俗吧。”林汐然又笑嘻嘻湊到了她旁邊。
少年的發辮搭在她肩上,撲面而來的炙熱氣息近在咫尺。云昭月卻冷靜反問道:“我要是不喝呢?”
“你不按夢中行事,他就回不去了。”林汐然釋然笑著指向自己的心口,向云昭月道,“他進來一路廝殺拿到了梅花,違反夢中規矩遭到了反噬,現下為保全性命便睡在這具身體里。我知道他是我,而你是云昭月。”
百花殺這一劫所含冤屈深重,許久之前已化作夢魘。與尋常夢境不同的是,夢魘可以引出外來人執念,使其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這也就是外人很難深入魔族腹地的原因。云昭月在百年前設下的夢魘陷阱成功抵御不少神仙鬼怪,她知夢境虛幻自能不受其擾,可是沈時清就不一定了。
雖不知他如何拿到了梅花,但他沉睡寄于夢身,足見其靈魄虛弱。云昭月心里著急,入夢第一天就告訴他于虛妄動情是大忌,現在看來算是白說了。
云昭月知道與林汐然對峙無用,為保證沈時清安全,她打開酒壇子,象征性抿了一小口。
喝完她把酒壇子一扔,提醒林汐然道:“那現在你又是誰?”
“我嗎?”明澈的眸子含著淺淚,熟悉的眼神直擊云昭月心底,他聲音輕柔道:“我是你忘記的前塵一夢。”
下一刻烏云聚集,天地轟鳴,鋪天蓋地的大雪吞噬了他的身影。成千上萬的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瘋了似的撲向云昭月,想要啄她的眼。
偏鋒劍脫袖而出,明霜刃撕破混亂,那一雙冰淵瞳猶如初醒猛獸。喜鵲源源不斷地撲上來,長劍刺破血肉的聲音卻不甚明顯,云昭月穩下心緒,仔細聽著周圍聲音離她越來越遠。
突然她轉過身,與這些喜鵲朝向同一方向,眾神仙云集,萬丈霞光刺目。
她不曾見過的百花殺,在此時此刻在她眼前展露出了另一真容。
剛剛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像是在做最后掙扎的困獸,他身上的戰甲不知扛了刀劍,處處破損不堪。碎片與箭矢一同扎進他的血肉,可他依舊不停地揮動長劍,帶領士兵抵抗四周的精兵強將。被他護在身后的老幼婦孺竟有人跑出結界,拖拽比他們重上幾倍的長槍大刀。
頭頂珠玉,衣滿清光的神仙無喜無悲地環繞在少年周圍,游刃有余地操控著兵器從各處攻向他。底下掙扎的鮮血甚至飛濺不到他們的鞋面。
辛酸苦辣的酒味穿透了咽喉,云昭月眼見著光芒愈加熾烈,少年很快落了下風。
偏鋒劍被她握在手中劍身顫抖,她滿腔恨意無處安放,獠牙和九條尾巴露出,控制不住的殺氣直沖九天。
她已不是當年那只弱小的狐妖,現在她完全能夠掌控混沌斬了那群神仙,掀了這片壓在她頭頂的天!
可現在不管她如何調動法術,卻被牢牢禁錮在原地,一點動彈不得。
“于虛妄動情乃入夢第一大忌。”
腳踝上拖著鎖鏈的烏川五毒突然出現在她身邊,輕飄飄道:“夢魘之事改變不得,當年你就在這里。”
“我已不是當年之我!”云昭月嘶吼道,一雙眼睛通紅可怖。
烏川五毒靜靜望向她道:“可事情已是過往之事,任你再強也無法撼動。小昭,所執越深,所陷越深。”
云昭月這才反應過來她的雙腳已經被凍在了雪地里。悲傷憤恨使她深陷其中,不知不覺同樣走進了夢魘,所以她方才使不出混沌之力。
她闔眸片刻,冷笑道:“過了三百多年,我還是余恨未消。”云昭月此刻甚覺恍然,親歷此劫者亦是管中窺豹,看不透翻云覆雨的那雙手究竟深藏何處。
烏川五毒雙手背后嘆道:“白楊林中怨氣至今不散,何必強求讓自己放下。”
驚雷一道引下,照亮了烏川霆音遠在云層之上的面容。戰甲全然被擊穿,少年搖晃著向前幾步,惡狠狠盯著諸神列坐。
他們手執各色珠串,嘴里念著渡化執念的經文,可在少年看來他面前的這群不過衣冠禽獸爾!
隨法術凝集而成一顆顆釘子飛快沒入林汐然的左膝,雷火罰已成,鉆心的疼痛瞬間電擊般傳遍全身!
林汐然撐著劍單膝跪地,咳出來的血染透了腳下雪地。長生辮從他肩頭垂下,雪白的狐毛拂過他臉頰上的傷口。
諸神總算表情微動,頭一次有人受了最重的雷火罰竟不跪地求饒,還能有力氣看向他們。只是這松動的表情須臾消散,清一色的安寧重新占據了他們的面容。
大道無情,無一例外,林汐然的生命定會如螻蟻般消散。
可偏偏這時侯,死尸一般的軀體靠著唯一那把劍的支撐站了起來。
“吾心……有……月”不成句的音節一點點從他的嘴里冒出來,林汐然仰起頭看向灰蒙蒙的天笑道:“天下,澄明。”
眾神大驚失色,有一道天雷落地,林汐然頓時消散空中。
云昭月明顯感受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萬籟俱寂之中,呼吸都變得沉重。
白楊林邊緣處,林汐然最后站立的地方,云昭月看見一道閃著金光的屏障騰空出世,完全籠罩在樹木上方。
其他神仙送了一口氣,顯然他們并沒有發現這道屏障。烏川霆音的聲音響徹云霄:“林汐然已死,天君有令,諸位歸庭復命。”
一道道流光忙不迭奔向上空,模模糊糊的虛影逐漸從樹蔭中成形。
頭頂金冠,眉眼明朗,身穿圓領袍的青年與云昭月遙相對望。
“他……他是……”云昭月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百花殺里格外慘烈的一夢化作前塵,為北疆而戰的少年重凝心魂一夜成神。
元闕今的夢身穿過云昭月的魂魄走向前,他的身上還沾著宵君承的血,卻大言不慚對少年許諾道:“往后,老朽助你重建北疆。”
顛倒扭曲的景象如琉璃一般映入眼簾,云昭月伸手一抓,只有點點螢光穿過指間。
北疆百姓自發重建了沈府,沈庭雪在暗處看著這一切,蘸墨提筆書寫。
飽滿筆尖滴下墨汁,化為紙上百態,一一銘刻在卷。云昭月不曾看過的那本《北疆通志》里,寫盡眾生浮沉數百年。
不允許被提及的真相成了胡言幻夢,日日夜夜陪在他身邊,與他同守此處,同困北疆。
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因琉璃影術的出現,小小一方沈府里逐漸熱鬧,沈庭雪的臉上也多了笑意。
云昭月看著眼前繁花似錦,卻止不住心尖酸澀。她認出來花園里修建花草的是以前賣糖葫蘆的老頭,頂著兩角發髻走過去的小侍女是從前對街某戶人家的孩子,還有那位在曬草藥的姐姐以前也是醫者……
無法轉生之人的魂魄存放在沈府,從此沈庭雪身上的時間永遠停駐不前。他把這些琉璃影養在府中,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可忘卻。那些不是夢,不是假,是北疆切切實實經歷過的風霜雨雪。
匣中梅花骨的氣息越發微弱,北疆逐漸衰敗。沈庭雪著手與臨珠地承交好,暗地里組織起歲寒與上天庭較勁。他接近鐘鼎試探他的想法,一步步尋到了日后可交付北疆之人。
冬日里沈庭雪的寒疾頻頻發作,元闕今不斷交給他加深損傷的法術,這位年輕神君身上的時間開始崩塌。
短命是他少年時的一個玩笑,偏在北疆衰敗時成了真。
咸澀的淚水從云昭月眼中奪眶而出,她不知道自梅花骨散失靈魄后,支撐北疆活下去的是沈庭雪的命。所以他才一直想辦法拉攏自己,設法提防元闕今和蓄勢待發的上天庭。
“殿下,仙司大人到了。”
云薄山的身影倒影在他眼瞳,沈庭雪回光返照一般脫離了前堂夜里影影綽綽的冷氣。這里百年來不曾變幻的風景,因為她的到來,窗外也有了雪融花謝。堂前月色涼如水,鋪開一片光景
他為自己取字“時清”,希望有朝一日北疆的真相重見天日,污濁之氣盡散,萬物復蘇,時歲清明。當他聽見“昭月”二字一出,心里隱隱生出期許。
沈庭雪朝云昭月走過來行禮,他那日不是被昆侖仙風所威懾,而是真心實意地懷著欣喜。不知為何,他就是相信云昭月能為北疆搏出一線生機。
腳下冰雪消退不少,云昭月終于能走向前幾步。她想快點扶起沈時清,卻又撲了一場空,這時她自己的聲音回蕩耳邊:“于虛妄動情是入夢第一大忌。”
邪風四起,烈火重來,眼前的沈府猙獰如蕭樓。
此時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掙扎著從火海中起身,沈時清的臉上沾滿了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幾步,很快又跌到地上。梅花枝刺破了他的手掌,沈時清難受地皺縮了一下眉頭。
自幼怕火的云昭月卻在這一刻不受控地跑向火海,她腦子里什么都不剩了,只是一門心思想把沈時清帶出來。
“沈時清,沈時清!”她喊著他的名字,不斷晃動著他的肩膀,“你醒醒!我帶你回北疆!”
“你……回來了……”沈時清失焦的眼神有片刻凝聚,可轉而又變得迷離,“我還沒回北疆……這是夢……你是夢身……”
他嘴上說著,眼睛卻沒辦法從云昭月臉上移開。那種眷戀不舍的眼神宛若一捧清泉,四周一切灼熱瞬間消散,云昭月捧起他的臉道:“沈時清,你看看我,我不是夢身,我是云昭月,我回來了!”
“昭月……阿月……”沈時清自顧自搖頭,苦笑道:“你不是……她自幼怕火,不會來這里。”
云昭月看著他越發暗淡的眸子,心里萬分焦急。明明他拿到了梅花,也知道這是夢,怎么就是清醒不過來!
突然她靈機一動,再次喚他道:“沈庭雪!”
沈時清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
“你說過除我之外,三界沒有人知道你的名。”云昭月的聲音染上了哭腔,她輕輕試去沈時清臉上的落灰道,“沈庭雪,是我,我回來了。”
“阿月……”沈時清緊緊抱住她,生怕她與夢境一同消失,“對不起,對不起,我騙了你,宵君承是琉璃影。我,我沒有向你說清楚,對不起……”
大顆的淚滴砸到云昭月肩上,像北疆遲來的秋雨拂去她趕來的風塵仆仆。他們相擁在夢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候。沈時清一刻都不敢松懈,融進骨血的擁抱像是盡力在消除那層隔閡。
“沒事了,沒事了……”云昭月輕輕順著他的背,她慶幸自己沒有面對著沈時清,他看不見她眼角的淚珠。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沈庭雪所行之路,三百年來為北疆踽踽獨行之輩,不止有她一人。令她心生難過的是沈時清就這樣一聲不吭瞞著她只身赴險,把這些重新經歷一遍,拿回了梅花余下靈魄。
所幸三百年陌路同歸,今日重逢不算太晚。
“沈時清,我回來了。”云昭月在他耳邊道,像是回應,又像是承諾。
而回應她的是更為熾熱的溫度埋在肩頭,潰不成軍的沈時清只想留下夢魘中這一縷真實的月光。
烏川五毒在遠處看著他們,心里五味雜陳。
他想起烏川初建時,他與烏川霆音本是無話不談的戰友,可因百花殺一事,兩人出現分歧。烏川霆音始終選擇忠于歷代天君,他則棄明投暗輔佐魔皇。從那以后兩人分道揚鑣,烏川陰陽失衡。歲歲日長夜短,人人安居樂業,烏川霆音一個地承也將那里照料得很好。
只是想來他心中仍有諸多遺憾,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訴說,于是每每相見便只有劍拔弩張。
零星的小草跑進他的視線,只是冒頭的綠色足以讓烏川五毒驚詫。
那日宵君承卜卦時他也在,卦言只有一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想宵君承或許隱隱約約料到了百花殺后北疆的某些起伏,可就算是神君也不能完全窺見未來。當年宵君承坦然赴大概是始終相信有人能發現夢境中所藏真相,會有后繼者執拗地一次次重來,救北疆于水火。
以前談笑時候,烏川五毒調侃過宵君承,他說宵君承是出了名的一根筋,他那個小徒弟真真跟他一樣。
還好,北疆還有許多人同他們一樣,記著真相的夢魘徘徊經年不散。
還好,即使這三界亂象叢生赴往混沌,依然總有人念不消,身不退。
烏川五毒欣慰一笑,在一片風沙中隱去身形。
薄山昭月,庭雪時清,自此后北地浮沉非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