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候,花凜從外面回來了。
詹長忠看見他拉著個臉,沒上前去搭話。好像自從云昭月入夢魘救沈時清開始,花凜就非常不樂意,最近看他還有十七十八的眼神都帶著刀子似的。
客房外面的樹都禿了,花凜一眼就看見了坐在上頭的云昭月。
“看你這陣仗是又有事了?”云昭月轉(zhuǎn)頭看向他。
花凜面容冷淡道:“鐘明毅邀你回魔族一趟,約在塵絮湖見面。”
看他這樣子就知道又生氣了,云昭月盤起一條腿道:“你怎么想?”
“他沒有向我解釋邀約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你如今正在封神的節(jié)骨眼上,還是小心為上吧。”花凜沒好氣道。他最煩關(guān)鍵時候生出變故,先是沈時清獨自入夢,現(xiàn)在鐘明毅又出來搗亂,這些破事平時沒有,眼看云昭月就要成神了,現(xiàn)在像商量好了似的全冒出來了。
云昭月折下根樹枝,隔空揮動幾下道:“我若不去的話,只怕他與魔族老臣仍有隔閡。”
花凜道:“塵絮湖祭祀年年不斷,魔族一直想迎你回去,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鐘明毅對魔族百姓很好,他們不領(lǐng)情,就算你去了也沒辦法。”
云昭月道:“東赫伊和我說過,他到這個位置名不正言不順,所以百年來一直爭端四起。想來我離開這么久,給魔族留下不少爛攤子,也是時候做個了斷了。也罷,今晚我回去一趟。”
眼見攔不住她,花凜絞盡腦汁冒出來一句道:“沈時清那邊怎么說?”
“先不說。”云昭月回答地很快,“鐘明毅要真想動手,誰也攔不住。”
“所以說他萬一變卦怎么辦?”花凜越說越急,游蛇形狀的飾品冷冷打在他自己臉上。
“沒事兒,”云昭月?lián)u一搖耳上紅瑪瑙墜子,“等我消息就行。”
花凜擔(dān)心道:“你說他不會和天君里應(yīng)外合,借機(jī)攻打北疆吧?”
“呵,就算他有這個計劃也不妨事,沈時清又不是紙糊的。”云昭月從樹上輕松跳下來,揉揉他頭發(fā)道:“行了,不用擔(dān)心,你這眉皺得都顯老了。”
“哎呀,你不要動我!”花凜煩躁地變回原身,撲棱著翅膀飛到屋頂上去了,“真出事了你記著喊我!”
云昭月無奈一笑,花凜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了,每天操不完的心。說起來他也不算小,估摸著也有二百來歲了。永遠(yuǎn)保持著少年模樣的夢身好像連同心智也留在了那個時候,雖然花凜沒有親口說過,可云昭月感受得到他心里仍懷著恨。
他不過是像往常一樣睡了一覺,再醒過來周圍便只剩下同族冰冷的尸體。千萬年來往返天界與人間的神鳥慶來因莫須有的罪名一夜之間羽翼俱折,花凜怎么會不生恨。他自戕入冥界,發(fā)鬢全白,三界再無神鳥慶來。
位卑言輕時無以為抗,他眼前就剩下了死路。
后來云昭月在塵絮湖撿到的這只小呆鳥,給它重塑了夢身,倔強的魂魄又重新活了過來。
塵絮湖盛著三界萬物未了的牽掛,每個人看見它的樣子都不同。花凜說他在湖邊天天蹲著,那湖面常常漆黑無比,有時會映出天君剩下的那只龍角。他看著害怕,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去看,化作夢身后,花凜就徹底不去塵絮湖邊了。
以前云昭月倒是常去塵絮湖邊散心。大片藍(lán)紫色云團(tuán)環(huán)繞在湖面周圍,湖中仿若有星辰萬千,確是如夢似幻的美景。
今日再看,已尋不見湖水,潔白的羽毛隨風(fēng)起伏,恍然若水波。
一小老頭兒坐著小馬扎在對面垂釣,他的目光不在湖面上,卻投向云昭月。兩人隔湖對望,一個坐著悠閑自得,一個站著云淡風(fēng)清。
“陛下。”兩人異口同聲道,聲音近在耳邊。
云昭月先開口道:“魔族歷史上,雙王和平會面的情況可不多啊。”
“陛下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君王,我自當(dāng)敬重。整整一百年不見吶,當(dāng)年陛下放我一馬之事,我仍歷歷在目。”鐘明毅感慨地收起魚竿。
“都過去多長時間了,你還想著那事兒呢。”云昭月看他魚簍里一條魚都沒有。
鐘明毅道:“任人宰割的感覺不好受,被人拿槍使的感覺也沒好到哪去,是陛下恢復(fù)了我的自由身,這恩情就算是來世我也得記著。”
云昭月道:“你啊,還是少來塵絮湖吧,免得被這些雜事絆住手腳。歷代君王所修乃是無情道,斷不可被一時恩情迷了雙眼。”
鐘明毅抬起自己枯瘦干癟的右手對準(zhǔn)了太陽,刺眼的光芒對上他那雙渾濁的眼,他整個人哆嗦了一下。他緩緩開口絮叨起來:“我做凡人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看陛下當(dāng)魔皇的時候,我突然對此有了改觀。陛下與大將軍做了一輩子的君臣,期間有過誤會別扭,但啥事都說清了,你信她,她也信任你,這樣也未嘗不好。從前我在凡間看慣了忠臣含冤而死,奸臣猖狂當(dāng)?shù)赖睦樱牭囊捕际菬o情勝有情之事。至于君王,大多作為執(zhí)棋者,以諸生為棋子,權(quán)衡利弊過了一代又一代。我看不懂從簡單明了到縱橫捭闔的復(fù)雜,我只能看見前進(jìn)的輪子下滿是白骨。”
鐘明毅咳嗽幾聲,他蒼老得像一片一吹就飄走的落葉。
“世人皆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可依我看,這規(guī)矩越多,這路卻越來越窄,能走過之人更是越來越少。勸人無情無義的這條路,好像是用來給上天庭取樂的一樣。他們高朋滿座賞我們互相欺瞞廝殺,嘆命運荒唐,言人本極惡。可這惡又是從何而來呢?陛下,我從來都不明白,直到我看見你庇佑下的魔族有了另一種活法。”
說到這里,鐘明毅好像突然有了精氣神兒。年輕的面容覆蓋了他原本的蒼老,修長的指甲劃過嬌嫩細(xì)膩的臉頰。巨大的金黃色蝴蝶紋覆蓋在上面,女子面容與蝶翼合二為一。最上面的花紋如細(xì)眉,中間一對宛若彎目,墨藍(lán)唇瓣居于其下,清亮的嗓音道:“即使是所謂窮兇極惡的魔族,也在夢中找到了安身之所。他們彼此信任,互相依靠,一改從前滿街尋歡作樂之風(fēng),竟有了上天庭都難尋的正氣。陛下,這全都?xì)w功于你啊。”
云昭月安靜地看著他變幻出千劫主的樣子,站在湖對面一言不發(fā)。
“我捫心自問這些年從未愧對魔族百姓,一直順著你的規(guī)矩往下走。他們在御魔陣?yán)锘盍讼聛恚瑓s沒有一天感激過我,每天心中所念都是你。”鐘明毅的臉上出現(xiàn)了裂痕,“不管我怎么做,魔族都回不到那時的樣子。如今那些百姓混身戾氣,與我從前所見完全不同。陛下,我不懂,我已做到了這個地步,還只能是躲在你的皮后面對他們嗎?”
最后一聲質(zhì)問無力吹動湖面漣漪,鐘明毅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云昭月平靜地踏過湖面,走到他身邊道:“陛下,你不是我,自然走不出我執(zhí)掌之法。你有你自己的道,你也會尋到你自己的法。千劫主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往后魔族會是什么樣子,全在于你鐘明毅的道法。”
雪白的羽毛圍在她身邊,如同無法散去的塵絮。那雙眼睛看向他,直白展露出先王對后來人的期望。
銀月冠在上,周圍布滿泠泠銀飾,兩把刀簪入雙髻,耳邊一對瑪瑙墜子紅如血珠。她雙肩披著白虎橫臥的大氅,其下威風(fēng)凜凜的百獸裙頗有橫掃千軍之勢。
她輕輕一揮袖子,取走了鐘明毅與她相同的皮相。
塵絮湖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群面帶蝶紋的魔族百姓,他們一一跪拜在地,嘴里有序念道:“夏木拉奇。”
夏木拉奇,意為冰川上的流星。這是魔族百姓對千劫主最親近的稱呼,這位威懾三界的君主在他們心中有一雙最溫柔的眼睛。
蝶紋之后的云昭月朗聲宣布道:“本座百年不曾現(xiàn)身,只因當(dāng)年戰(zhàn)敗愧對諸位。這些年若無鐘明毅,魔族難有出路。此人非趁火打劫之輩,而是臨危受命之英才。故今日本座請魔族百姓為證,將魔皇之位禪讓于鐘明毅,他將竭盡此生,護(hù)佑魔族萬歲千秋。”
鐘明毅與她對視一眼,立刻低頭道:“鐘明毅接位。”
長夜里的不解不甘在此刻融進(jìn)目光之中,冥界雙王完成了堂堂正正的更迭。
云昭月道:“今后我與歷代先賢皆長眠于此,與諸位同守冥界。”
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變成了青年模樣,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鋪天蓋地的金蝶灑下,千劫主的身影在塵絮湖邊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