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上冰冷的數字——2018年7月6日,3點20分——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得林薇(或者說,占據著林薇軀殼的阿雅)指尖發麻。她猛地將手機扣在桌面上,出租屋里廉價塑料桌面的冰涼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卻絲毫無法冷卻她腦中沸騰的混亂。
“我要去救他。”
這個念頭像一顆深埋的種子,在沈白樹蒼白帶血的笑容和那句“她回不來了”的灌溉下,以一種蠻橫的姿態破土而出,根系瘋狂地纏繞住她億萬年來早已麻木的心核。荒謬!這感覺讓她幾乎要嗤笑出聲。她是誰?是掠過人類文明長河的幽靈,是寄生在無數軀殼中的過客,扮演、經歷、厭倦、死亡、重啟……這才是她永恒不變的節奏。干預?拯救?為一個她剛剛罵過“蠢貨”和“傻子”的、看穿她偽裝的少年?
可那胸腔被貫穿的畫面,那帶著體溫和血腥味撲來的風,那明知她是冒牌貨卻依然選擇犧牲的眼神……像鬼魅般揮之不去。一種陌生的、尖銳的刺痛感在她(或者說林薇)的胸腔里彌漫開來,與長久以來的漠然和倦怠激烈沖撞。
“蠢貨!蠢的是我自己!”她低吼一聲,煩躁地抓亂了頭發。不是罵沈白樹,是在痛斥此刻被這荒唐沖動支配的自己。
理智在瘋狂拉響警報:時間悖論!蝴蝶效應!你根本不知道改變過去意味著什么!這副身體,林薇,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普通上班族,月薪四千,人微言輕,社會關系簡單得像一張白紙。拿什么去撬動兩年后一場注定的死亡?
“我能做很多……”阿雅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扮演和積累,是她唯一擁有的武器。扮演好“林薇”,同時,利用這具身體和時間差,積累足以撬動命運的力量。
日子在一種奇異的割裂感中緩慢推進。
白天,她是林薇。穿著得體的通勤裝,擠在沙丁魚罐頭般的公交里,準時打卡,對著電腦屏幕處理那些枯燥乏味的報表和郵件,在茶水間和同事聊著無關痛癢的八卦,午餐吃著便利店十幾塊的便當。她完美地復刻著原主的一切習慣,笑容的弧度,抱怨的語氣,對未來的那一點點小焦慮。沒人能看出這具軀殼里住著一個古老的靈魂。
夜晚和所有休息時間,她則變回了阿雅。林薇那點微薄的積蓄成了啟動資金。她像一臺精密的儀器,高效地運轉起來。2018年的互聯網、金融市場對她而言充滿了過時的“先知”優勢。她謹慎地挑選著獵物——那些即將爆發卻被低估的小眾領域,憑借跨越時代的信息差和對人性貪婪的深刻洞悉,在股市和初露鋒芒的虛擬貨幣市場進行著快如閃電的短線操作。每一次點擊確認,賬戶上的數字都在悄然增長。她像一個在刀尖上跳舞的獵人,目標清晰得可怕:為兩年后的某個瞬間,積累足夠的資本和影響力。這個過程枯燥而漫長,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對細微趨勢的把握,她強迫自己慢下來,一步一個腳印。
同時,她像一個無聲的幽靈,開始小心翼翼地編織一張信息網。她需要了解沈白樹和周靈在2018年的生活軌跡,每一個細節都可能是關鍵。她不能直接接觸,尤其是沈白樹——那個直覺敏銳得不像話的少年。她只能通過林薇的社交賬號,像一個沉默的窺視者,瀏覽著周靈(那個真正的、2018年的周靈)偶爾更新的朋友圈,上面有時會出現沈白樹的側影,在籃球場上跳躍,或者在圖書館窗邊的陽光下安靜看書。她搜索學校的公開信息,了解他們的班級、活動。周末,她會“偶然”路過他們居住的社區,遠遠地,隔著一條馬路或者一個街角,看著那兩個充滿青春氣息的身影并肩走過。
看著2018年陽光下笑容明媚的沈白樹,看著他自然而然地替周靈拎過沉重的書包,看著他打球時下意識護住場邊周靈的動作……阿雅心中那股刺痛感愈發清晰。那個“傻子”的保護欲,原來早已融入骨血。而真正的周靈,那個安靜溫順的女孩,看向沈白樹的眼神里,是純粹的依賴和歡喜。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阿雅心底滋生,像是羨慕,又像是……愧疚?
時間在阿雅這種雙重人格般的生活中緩緩流淌,轉眼到了2019年初夏。
這一天,林薇(阿雅)剛剛完成了一筆關鍵的短線操作,賬戶數字再次躍升了一個量級。她決定給自己一點小小的放松,走進了一家臨街的咖啡館,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打算整理一下下一步的計劃。
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木桌上,形成溫暖的光斑。她拿出筆記本,剛寫了兩行字,咖啡館的門鈴清脆地響起。
一個穿著附近高中校服的女孩走了進來。她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徑直走向柜臺點單。那熟悉的側臉輪廓,那微微低頭時頸項的弧度……
阿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是周靈!
不,準確地說,是她自己——是2019年、那個占據了周靈身體的、上一世的阿雅!
那個“阿雅”顯然沒有注意到窗邊這個穿著普通職業裝、埋頭寫字的年輕女人。她拿著店員遞過來的飲料,轉身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阿雅清楚地看到,“她”拿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點玩味和審視的笑意。那眼神,阿雅太熟悉了——那是她慣常的、觀察新劇本、評估周圍環境、思考如何扮演好“周靈”這個角色的眼神。就像獵人巡視自己的領地,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和掌控感。
林薇(阿雅)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猛地低下頭,用筆記本擋住臉,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看到了自己!活生生的、正在進行時的、屬于“周靈”那一世的自己!
新設定的冰冷邏輯像一盆冰水澆下:每一次時空穿越,都會留下一個按照上一世軌跡行動的“阿雅”。她回到了過去,那么在這個時間點上,2019年的“周靈”身體里,就必然存在著那個剛剛接手角色、正興致勃勃開始扮演、對沈白樹的懷疑感到一絲新奇(或許還有點被冒犯)的“上一世阿雅”!
那個“自己”,根本不知道一年后會經歷什么,更不知道此刻坐在咖啡館里、用林薇身體窺視著她的,是來自未來的、經歷了沈白樹死亡、并瘋狂想要改變這一切的……另一個自己!
荒謬!絕望!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和無力感席卷了她。
那個角落里的“周靈”(上一世阿雅)似乎感覺到了某種注視,疑惑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咖啡館。林薇(阿雅)在她視線掃過來之前,迅速將臉完全埋進了臂彎,假裝疲憊地趴在了桌上。她能感覺到那道審視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幾秒,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然后移開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咖啡的香氣,周圍的低語,窗外車流的喧囂,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阿雅趴在桌上,身體微微顫抖。她明白了,她不僅要對抗那場該死的車禍,對抗時間的不可逆性,現在,她還要對抗自己!對抗那個按照既定劇本、正興致勃勃扮演著周靈、一步步將沈白樹推向死亡深淵的……過去的自己!
那個“自己”會像她當初一樣,無視沈白樹的懷疑,甚至可能覺得有趣;那個“自己”會像她當初一樣,在研學那天毫無防備;那個“自己”……會間接導致沈白樹的死亡!
“林小姐?您……還好嗎?”服務員關切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阿雅猛地抬起頭,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里還殘留著未散盡的驚悸和混亂。她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沒事,可能有點低血糖。結賬吧。”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咖啡館。初夏的陽光溫暖和煦,她卻感覺渾身發冷。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阿雅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孤獨和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重。
救他?
前方的路,布滿了荊棘,而最鋒利的那一根,赫然是她自己。
無數個“自己”,如同冰冷的鏡像,正站在時間的岔路口,冷漠地執行著既定的程序,將她渴望改變的未來,一步步推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