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出征后,果然如她所料,盛君不過堅持上朝幾日,又繼續呆在自己的寢宮休息了。上弦每十日代宣盛去向盛君請安,匯報朝廷事務,他只是笑瞇瞇道“一切聽由相邦安排”,也不多加干涉。
入了冬,使者來信,女公子在南方第一次打了敗仗,大軍駐扎在鄰國境內。上弦隱約有些不安,偏偏盛君身體也隨著季節變化而逐漸變差,而盛許還不成氣候,朝廷上議論紛紛,他也沒辦法放下國都的一切去南方一看究竟。
“寡人前些日子聽聞,宣兒戰敗退守鄰境,可有此事?”
這天來到盛君的寢宮,上弦見盛君眼下青黑,一臉愁容,便知昨夜就有人將消息透露給盛君了,也不好再隱瞞,答了個是。
盛君皺緊了眉頭,閉著眼,一臉痛苦的表情。宦官忙上了濃茶,盛君接過抿了一口,神色才好些。
此前,女公子百戰百勝,在盛國是傳奇般的存在,因此百姓雖不解出征的意義,卻依舊愿意追隨女公子。然而如今女公子一朝戰敗,原本的神話破了,坊間紛紛傳來質疑聲,朝中大臣也頗有微詞。
“……既然如此,叫宣兒回來也好。”盛君嘆著氣,道。
“主上,勝敗乃兵家常事。”上弦拱手躬身道,“女公子雖一戰戰敗,可戰力未見損,好好休整,還可再戰。此時收兵,南軍乘勝追趕,必損我軍士氣。”
況且,以女公子的個性,恐怕也無法接受失敗潰逃吧?上弦心想。
“雖然如此,南國強盛,寡人實在無法不替宣兒擔心。”盛君咳嗽著,臉色越發烏青。
上弦安慰過盛君,沒有呆太長時間,便離開了盛君的寢宮。
“大人,使者剛剛又送來了密信。”
上弦回到自己的居室,剛坐下,一個侍衛模樣的人求見,上弦讓他進來,只見他捧著一個竹筒,恭恭敬敬地遞了上來。
此人名叫韓術,原本是宣盛的部下,如今留在宮中保護上弦,同時也替上弦傳遞情報。
這種竹筒里裝的,通常不是可以直接放到朝廷里討論的事,需要相邦首先過目。竹筒的兩側用特殊方法密封,拆開了便無法合上,由此知道此信之機密。上弦接過竹筒,抽出佩刀削開一側的密封,緩緩從中倒出一片帛書來。
帛書上只寫了短短幾行,上弦卻看了好久。韓術也不問,在一旁站里了許久,才聽到相邦叫侍童來把燈點上。只見上弦重新卷起帛書,把帛書放在燈上,很快帛書便燃了起來。
上弦素來不茍言笑,也不是第一次燒書,童子習以為常,又退到一邊侍候。上弦略略思索了一下,見韓術還在一旁站著,問:“近日可還有人出入君上的寢殿?”
“回大人,君上閉門謝客,除大人以外,只有侍者進進出出。”
是了,宣盛戰敗的事,應該是盛君身邊的宦官魏廖傳達給盛君的。近些年來,盛君不理朝政,密探也漸漸都轉移到了宣盛手底下。身邊除了些下等雜役,只有魏廖一個人深得盛君信任,替他傳遞情報。別看盛君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對朝廷不管不問,對宣盛的事卻格外上心。上弦怕盛君病情惡化,本不打算將戰敗的事告訴盛君的,可事情還是傳到了盛君的耳朵里。如今這封情報中說,南國軍師布下妖陣,公子身陷其中,九死一生。要是叫盛君知道了,還不知會擔心成什么樣子。
“替我尋個辯士,我需要他到秦國走一趟。”
韓術稱喏退下。上弦輕抿了一口茶水,姑且安下心來。
南國與宣盛以前征服過的政權不同,那里土地廣袤,軍隊強大,然而最難纏的是幾年前那里突然出現一個邪乎的軍師,能用巫術作戰,令對手辨不清方向。宣盛不信妖術,如今卻也遇到了困境。若只是退守,盛軍還有撤回的余地。若是宣盛在戰役中出了什么事……
上弦不敢想象。
幾天后,一個叫惠倉的男子秘密求見,稱自己本是大司寇趙放的門客,有意入秦尋求聯手。上弦與此人交談了一陣,發現此人辯口利舌,對戰局的判斷與他也不謀而合。于是又過了幾天,他便拿著符節偷偷出了盛宮,一路向西不提。
秦與南國素來不睦,若能乘南國與盛國交戰之際出兵,必會成為強大的助力。惠倉此行,必要說服秦君相信盛國的軍事實力足以與南國相匹配才行,否則事情會很被動,盛國的地位也會遭到貶低。上弦倒是信任惠倉,只是此行若是成功,秦坐收漁翁之利,恐怕要進一步擴充領土,成為更為強大的力量了。可是女公子危在旦夕,他一定要保證女公子性命無憂,別的一時也顧不得了。
朝堂上,上弦并未透露風聲,一是怕朝臣反對,應付起來麻煩,二也是為了防止打草驚蛇。巧的是,自那次以后,使者便不再傳遞消息,這下倒不怕走漏風聲了,可是這樣一來,相當于他們與公子斷了聯系。
盛君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朝中早有人討論立新君之事,上弦暗暗觀察,這些人大致分為兩派,一派支持立盛許為新君,另一派則支持召公子回國繼位。可眼下送信的有去無回,也不知公子到底出了什么狀況,上弦只好把立儲的事壓下來,言等公子回來再議。正是內外都不安定的時候,偏偏趙放大病了一場,幾日不上朝,上弦與眾臣對峙,更是焦頭爛額。
這日下朝,上弦出宮來到趙府,趙孺人親自出門迎接。趙放的妻是一個端莊內斂的貴婦,此刻不施粉黛,氣色也不大好。一問身邊的使女,原來是因為趙放的病總不見好,主母日夜操勞,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上弦與趙孺人聊了一會兒,得知趙氏近日渾身乏力,出現氣血兩虛的癥候,醫者來看過,卻診斷不出病因,如今只是吃些補藥滋養,也不見好。
上弦便要見見趙氏本人,于是孺人派使女引上弦來到趙放的居室。只見塌前還坐著一個人,緊緊捏著塌上那人的手,單看背影也能看出他內心的不安。
薰爐上飄著裊裊的煙氣,整個屋子內散發著一絲沉悶的甜香。上弦心想,若是女公子在這兒,恐怕要說什么“氣不流通,如何能好”之類的話了。
“大人,郭先生,相邦大人來了。”使女報道。塌前那人這才動了動,扶塌上之人坐了起來,然后回過身,與上弦相對行了個禮。
“戰事緊張,就算是擔心司寇大人,郭子也莫要怠工才是。”
上弦早聽說郭鈺三天兩頭地往大司寇府上跑,今日一見,越發覺得不尋常。他也不好直說不是,只是以政務提醒。
“相邦所言極是。在下只是來看看……看看就走。”
郭鈺臉色也不好看,全無往日閑適的模樣,動作僵硬地告了退。
上弦這才看到趙放的模樣。只見他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眼眶也隱隱發黑,竟和盛君的氣色有得一拼。
“正是非常時期,卑職卻染病在身,怠慢政務,實在是不應該。”趙放掩著面咳嗽,抱歉道。
“大司寇且先養病,朝中之事,我還能夠應付。”上弦面上波瀾不驚,道,“剛才的話……不是意指大人。”
趙放嘆了口氣,道:“終究是卑職之過。郭子事我如兄,卻因我怠慢了公子的囑托,實在不應該。”
聽趙放這樣說,上弦也不知是該不該安心。看來趙放熟悉律法,對于人情世故卻想得很簡單。想想公子也是,還一直把上弦當小孩子呢。
上弦問候了病情,又簡單談起朝中之事。大司寇雖然重病,但神智還清醒,還論得了政事。過了一陣子,侍者奉上湯藥,上弦見那侍者有些眼熟,一時又記不得在哪里見過。已是午時,上弦心想出來也有些時候了,便起身告辭,趙放下不了床,便叫孺人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