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入了夏。羽世還有小半年就要成年,宗廟之中已經(jīng)開始為此事做準備了。班氏住在宮中,每天都要叫奉常來向他匯報準備情況。她對此事格外上心,吩咐奉常一切陳設(shè)都應合乎禮制,不可缺了一樣。
她的孫子十分孝順,卻在一些事情上,總有自己的想法。前一段時間他來請安,竟說什么“先君和長姊還未下葬,制造棺槨與一應隨葬品勞民傷財,寡人的冠禮簡單些辦就好了”,那謙卑恭敬的模樣,叫她也不忍心指責。
當今厚葬之風盛行,班氏雖不喜歡自己那個兒子,卻也希望兒子在陰間過得好些。再加上惠君本就身體不好,棺槨和隨葬品早有所準備,只等人死后下葬。可那不守規(guī)矩的臭丫頭,尸體都沒找著,槨室卻設(shè)計得比她父親的還要大,明晃晃地逾制,真是太不像話了!
知道墓葬勞民傷財,還要新修那樣一個大墓,反而讓生者活得節(jié)儉,班氏心中頗有怨言,然而孫兒拿孝悌說事,她也無從反駁,只是一味地叫禮官增加服制規(guī)格,增加禮器數(shù)量,叫樂坊好好準備奏樂,不可有半分差池。
“太夫人,君上來了?!笔膛畯拈T外進來,報道。
太夫人正翻看著牘片,聽到羽世來了,忙讓他進來。
羽世行過禮,噓寒問暖了一陣子,又將功課匯報給她聽,只是不提政事。過了這幾個月,太夫人知自己再難回歸權(quán)力的中心,再加上年紀大了,時常感覺力不從心,便也釋懷了,不再執(zhí)著于政事,只對禮樂上心。再說了,羽世身上流淌著她和他祖父的血脈,又聰明懂事,她又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世兒,你也快成年了,是時候考慮娶妻之事了?!碧蛉四眠^案上的牘片,道,“這些時日,總有大臣與使節(jié)就你的婚事給我遞來信件。老婦考慮著,不如求娶齊王之女,彼身份尊貴,知書識禮,再加上先前因芮蓍之事,齊國對我國頗有怨恨,若能迎娶齊女,結(jié)秦晉之好,對我盛國也大有益處?!?/p>
羽世瞪大了眼睛,愣了愣,又拱起手來,道:“祖母所言極是,只是世兒已有心悅之人,非她不娶,恐無法求娶田氏女。”
聽了這話,班氏原本慈愛的笑容淡了幾分,放下牘片,道:“你說的心悅之人,是清秋宮的那個月姬吧?”
羽世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清秋宮是月姬現(xiàn)在住的地方,雖離羽世的寢殿遠了些,卻比先前的小院大許多,布置得十分典雅,和月姬清冷的氣質(zhì)更相搭配。羽世常去看望月姬,就連朝中大臣也不時前去拜訪,班氏早有耳聞。她最厭恨小輩中出現(xiàn)牝雞司晨的亂象,若不是那人行事低調(diào),她早派人把她處理掉了。
班氏冷哼了一聲,道:“那人不過一個舞女,身份低微,怎可勝任君夫人之位?你若是喜歡,留在身邊做個妾就是了?!?/p>
月姬做過舞女的事,不知怎么傳開了,想必是從樂坊傳出來的。羽世雖禁止人們談論,可依然止不住傳言,正煩惱,聽太夫人也這樣說,忍不住反駁道:
“祖母此言差矣,月姬是吳相的胞妹,身份并不低微,更兼德才,如何做不得君夫人?”
可他沒想到,這幾句話恰好觸碰到了班氏的逆鱗。
“那芮蓍就辦成了一件好事,就是把那妖相殺了。你竟還敢娶他的胞妹,真是要氣死我!”班氏猛地一拍幾案,怒道,“除非我死,我絕不會讓你娶那樣一個妖婦!”
羽世敷衍安慰過太夫人,灰溜溜地出來,兩個侍衛(wèi)在院中等候,此時也都跟了上來。
“頭兒,這下壞菜了。太夫人當初就是因為吳相才被關(guān)到郊外的宮殿,對吳相恨之入骨。你還在她面前提月姬是吳相之妹,她能同意讓你娶月姬才怪呢!”
仔細一看,其中一個矮小一些的侍衛(wèi),正是當初和羽世一同從闕春來的敖仲。此人雖玩世不恭,探聽消息卻是一好手,再加上以前的交情,羽世便讓他跟在身邊當了一個侍衛(wèi)。不過雖說是侍衛(wèi),他卻并不擅長武功,更多時候只是跟在羽世身邊陪他解悶罷了。
“你怎么不早說!”羽世也頗為懊悔,“祖母態(tài)度如此強硬,這下怎么辦?”
“能怎么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夫人讓你娶齊國女公子,那你就娶唄?!?/p>
“那月姬為我做了這么多,讓她做一個妾室,豈不是太委屈她了?”
敖仲嘿嘿一笑,道:“頭兒,你也真迂腐。名分什么的又有何所謂,君主寵誰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韓術(shù)眼看著羽世和敖仲兩個你一言我一語,也不置一詞。
午后,閆樺從闕春回來,報告羽世,已將于父接至高津城內(nèi)新建的宅邸,就等君上前去相聚。羽世聽罷大喜,趕緊換了便衣來到宮外的居所。
此時于翟正指揮家丁卸下行李,見羽世來,正要行君臣之禮,羽世連忙止住,道:“父親何必多禮?孩兒一日蒙父親恩養(yǎng),便一世是父親之子。”
見父親從闕春帶來了不少農(nóng)漁商品、珠寶貨物,羽世又笑道:“父親既來了高津,做個閑官享福便是,如何把原本的家當都搬過來了?”
“經(jīng)商半輩子,干不得別的事。兒子若有孝心,在為父破產(chǎn)之時給我提供一個住所便是了?!庇诘蚤_玩笑道。
羽世與于翟一同進了屋,于翟的繼室屠氏叫下人端上吃食,連同一起來的閆樺、敖仲等人,一起邊吃邊敘。
“父親,我當真不是你與母親親生的嗎?”羽世一邊嚼著肉干,一邊問起了自己最在意的事。
“哎,沒想到終有一天,我們還是要討論這一話題?。 庇诘試@了口氣,卻并不哀傷,“當初我去盛國東境經(jīng)商,正行在林中,見你一個人灰撲撲的從草堆里冒出來,問是什么人也不答話,就收留做了養(yǎng)子,沒想到你身世竟如此高貴?!?/p>
聽了于父的話,羽世心想,看來他的確是盛國公子無疑了。若非他有罕見的胎記,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被認出來。
幾個人又談了很久,從小時候的點點滴滴談到羽世的成年禮。
“可惜不能讓父親主持冠禮,孩兒實在心中不安?!庇鹗绹@道。
于翟雖養(yǎng)育羽世長大,但畢竟是一無名商販,就算宗室無人,太夫人也不會讓他來主持冠禮。對此于翟也頗覺遺憾,但一想到兒子能在更尊貴的人的簇擁之下行更盛大的成年禮,倒也沒那么難過了。
“成年之后,世兒也要娶妻了吧?”于翟又道,“不知太夫人可為你擇過細君?”
羽世嘆了口氣,道:“祖母的意思,是叫我娶個名門貴女?!?/p>
見羽世眉頭不展,于翟大概也猜出了個七七八八,喝了口茶,道:“世兒這是喜歡上一個貧家女了?”
“算不得貧家,只是祖母不喜歡她。做妾倒不管,只是不能讓她做妻?!?/p>
“唉,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是身外之物,自然喜歡哪件穿哪件。至于穿在外面還是里面,又有何妨?”
于翟的意思,和敖仲倒也差不多。然而羽世還是不能茍同。
“若是其余女子,倒也可以為衣服??墒窃聝翰灰粯印K乃技毮仯┞斆?,又有驚世之才,怎能屈身為人妾?”
“看來世兒是真的動心了。”于翟笑道,“只是世兒如今貴為人君,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不如問問那姑娘的意思,若她識大體,應是不會叫你為難。”
羽世雖不以為然,可想想,這么重要的事,他自己一個人琢磨,似乎也太不尊重月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