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陽剛剛升起,山野之中,一位老者騎著一頭雄鹿悠悠轉來。鹿蹄從草間經過,卻未留下行鹿的痕跡;老者皺紋深刻、兩鬢斑駁,半瞇著眼,似睡非睡,脊背卻挺得筆直,并無老態龍鐘之相。
綠袍的少女剛從草廬中走出,一眼便看到不遠處那一人一鹿,臉上露出笑,幾步跑了出來,叫了聲“外祖父”,聲音清脆悅耳,充滿活力。
“好久不見,我們襄兒倒變得越發水靈了。”老者臉上也掛起和藹的笑,慈愛地說道,“老夫原本還擔心你吃不了苦,看來這里還是個養人的好地方。”
榆襄摸了摸臉頰,微微一皺眉,道:“外祖父這是在說我胖了?”
“胖點好啊!今歲大旱,作物歉收,中原地帶又遭饑荒,百姓食不果腹,餓死者不計其數,哪還能胖得起來?”
聞言,榆襄臉上的嗔怪轉變為真正的擔憂,道:“怎偏戰亂又遇上了災荒!朝廷也不管嗎?”
此處雖位于山中,然而地處低洼,又有泉水,倒圍成了一片綠洲。榆襄只知這些時日未曾降雨,以為是地域的緣故,倒也沒多在意,沒想到外面竟又降下了天災。
“南人放火燒了糧倉,那些貴族自己還得找別國借糧,哪里還顧得上普通人?”老者搖了搖頭,嘆氣道,“不說這個,這些事啊,也不是我們這些游醫管得了的。老夫本想看看你過得怎樣,帶你往東方去,看這樣子,留在此處也不壞。”
“外祖父說得哪里話!久居山中,與世隔絕,不能治病救人,茍且偷安,就算能長點兒本領,又有什么意思!”
“襄兒能這樣想,老夫心里甚是欣慰。”老者捋了捋胡須,點頭道,“不過光說可不行,老夫倒要看看你這些日子有什么長進。”
榆襄扶老者下了鹿,將鹿栓在門口。又招呼兩個小娃出來,跟老者問過好。榆襄一邊引老者看過院中所植、所晾各種草藥,一邊介紹其習性、療效與配伍,老者笑著點頭,只是偶爾加以糾正。
“識得這些,倒也不愁開方。”老者道,“然而行醫還需見著病人,才可辨證論治。今日收拾收拾,明日隨我動身。”
三個小輩按老者指示,把一些道地藥材撿了出來,方便走時收拾進行囊。老者又在院中轉悠,見角落里搭了個木架,下面還有些柴火燒過的痕跡,像是不久前還在這里烤過東西。
“外祖父,還有一事,我剛忘了跟你說,”見老者打量著柴火堆,榆襄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草藥跟了上來,道,“三四個月前,還有一個人不知怎么進到此處來了。她當時渾身是傷,又中奇毒,我試著給她用藥,竟然治好了。”
老者回過身來,眉頭微蹙,道:“什么毒?”
榆襄咬了咬下唇,神色有些猶豫,道:
“……像是爹爹會用的毒方。”
老者原本半瞇著的雙眼突然睜大了些,看了看榆襄,又看了看火堆,半晌才開口:“那人是什么人,現在身在何處?”
“說是盛女公子的部將,今早吃過飯便出去打獵了。”榆襄答道。
老者重新瞇上了眼。榆襄卻依然有話要問:“外祖父,外面戰事如何了?爹爹可曾收手?”
“南軍已經退兵,只是偃國內亂不止,恰逢干旱,又有盜匪橫行,情況倒不見得比當初好多少。”
“那爹爹……”
“襄兒,你大了,應該分得清是非曲直。”老者沉下聲來,語氣也冷了幾分,“那人無論遭遇什么,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有關他的事,你也不必再問我。”
榆襄噤了聲,不敢再問。正在這時,一個身形高大的女子提著一只山雞回來,老者又轉過頭,恰與那女子四目相對。
“這位便是襄兒的外祖父吧?”宣盛只是短短地愣了一下,把綁著腿的山雞扔給過來接的阿風,上前行禮道,“幸會。不知外祖父此行可是來帶襄兒和那兩個娃子出山的?”
“正是。女俠給舍外孫女當獵戶,倒真是屈才了。”老者也恢復了和藹的神色,笑著說道,“聽聞舍外孫女替你解了毒,不知還有沒有殘余。讓老夫替你把把脈,也看看你恢復如何。”
兩個人互相謙讓著進屋,榆襄本也想跟著看看,卻被老者止住,叫她繼續整理草藥。
榆襄越看越覺不對勁,這兩個人……分明像是以前就認識的。
進了門,估摸榆襄他們在外面也聽不見,又笑道:
“原本見榆襄的手藝,我就猜她師應是從于江神醫,今日又見神醫,果不其然。”
江昴江神醫,幾年前曾在宣盛軍中行醫,與宣盛也算得上熟識。他身懷許多常醫所沒有的奇巧技藝,宣盛也都看得出端倪。后來戰爭結束,宣盛幾經挽留,若非江昴將一些巧計授予她,她還真不一定肯放他離開。
“老夫也沒想到竟能在此處見到公子。”江昴笑道,一面又叫宣盛伸出手腕,“公子可知,你在外頭,可已經算得上是一個死人了?”
“想來大概如此。”宣盛無奈道。在她的印象中,她來到此處之前,盛軍似乎正倉皇撤退。軍中無主帥,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好好處理戰后的條約事宜,能不能保住盛國在南方的利益。
江昴替宣盛把脈,見脈象平穩有力、節律整齊,知道病已無礙,便放下心來。
“江神醫從世間來,想必知曉時局,不知可否告與某人?”
“唉,此事公子出去后自然會知曉,就莫要問老夫了。”江昴捋著胡須搖頭道,“我欲帶外孫女和那兩個孩子往東去。出了這山,便與公子就此別過了。”
見老者偏要賣關子,宣盛也不糾纏,只是道:“我與你那外孫女約定,傷好之后給她做三個月護衛。神醫如此急于擺脫盛某,倒是要叫我當一個無信之人了。”
“無妨,此事我會與襄兒說清楚。只是女公子不可將身份告與她,繼續假借他人之名便可。”江昴道,“他日若是有緣,自會與女公子再相見。只是當此關頭,女公子實在不宜與我們同行。”
“哦?這是為何?”宣盛挑了挑眉,問道。
江昴斜看了眼外面的榆襄,又轉回眼,擺了擺手,道:
“公子不必問了。老夫一游醫罷了,只會治病救人。這世間許多事情,料不得也干預不得。”
宣盛只好作罷。只見江昴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似是憤恨,又似是惋惜,讓人琢磨不透其中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