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盛宮在大火中幸免于難,然而出于安全考慮,仍舊經過了工匠們仔細的檢修,換了牌匾,更名懿奉宮,有修德之意。到了二月,盛宮中軸線上的主體建筑已經重修得差不多了,另在西側新建了頤寧宮,供太夫人居住,后方還有一些為媵女準備的院落,其余各處僅僅作了清理,損毀不嚴重的甚至仍保留著火災后的樣子。如今的盛宮,被四四方方的城墻圍繞,內部卻空曠得很,不過所居之人也不多,用宣盛的話來講,“足用即可”。
懿奉宮翻新快,按理說年前羽世便可遷回盛宮,然而他一直等到太夫人的頤寧宮修好才與祖母一同遷回宮,而這時離宮才徹底成為宣盛的居所。宣盛住進主殿,而盛許仍住在東側,原本為遷出盛宮而建造的離宮,直到此時才有了點貴族府邸的樣子。
“世兒素有孝名,與祖母一同回去也好,以此示民,上行下效,也不失教化。”宣盛是這樣說的。
宣盛和班氏之間并無感情,然而她也并非薄情寡義之人。雖說她和班氏相處成如今這份境地,上弦也責無旁貸,然而就算沒有之前那回事,宣盛與祖母也只能是貌合神離。班氏對世兒慈愛,老實講,她是有幾分羨慕的。然而這祖慈子孝的骨肉親情,卻是與她無關了。更何況世兒也確實討人喜歡,別說太夫人,就是她自己,也愿意每天抽出時間教導,但愿他能如她心意成長起來。
上弦猜想,羽世和太夫人搬出去,公子應該是高興的。盡管這樣她能單獨教導親弟弟的時間少了許多,然而以后不必在此朝會,又少了些臣仆進進出出,她也落得個清凈。然而盡管宣盛名義上并無官職,好些大事,尤其是涉及軍備,那些大臣寧可不向君上勸諫,也要請示宣盛。或許在她徹底不干涉政務之前,這里不可能真的“清凈”的。
三月初,宣盛前往盛齊邊境逆女,也就是迎接新婦回國。那日君上親送公子出城,上弦并沒有跟去。對于婚事,宣盛也算不上一個有經驗的前輩,因此也沒什么好建議的,只是對政事稍作囑咐,又道“若事不決,使韓術捎信求問相邦”,隨后便率隊東行,第二日便來到了盛國邊界的薊城。
齊國派來送女的,是國君的同姓,位列上卿。兩國聯姻的前幾個步驟,盛國以上國之禮相待,齊國方面卻是以待小國之禮對待盛國的。如今驟然增加禮遇,難說是不是看在宣盛的份上。宣盛雖不滿對方這種彌補似的示好,卻也樂于接受。畢竟齊國本就強盛,再加上盛國曾欺瞞過齊國,最終能以平等的禮節聯姻,至少說明,過去的嫌怨已淡了又淡,目前盛國和齊國的關系,還稱得上友善。
宣盛與之敘禮畢,田氏女在乳母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對著宣盛行禮問安。此女據說是齊王一寵姬所生,名祺,表字泰安。只見她身著純衣纁袡,紅紗覆面,腦后系著訂婚用的五色纓帶,不飾珠釵,卻也落落大方。單從面上看,媯祺舉止端莊,聲音溫婉,倒不像個剛及笄的少女,看著比世兒要穩重得多。
“你既嫁入我盛國,望你與吾君琴瑟永諧,愿齊盛兩國永結盟好。”宣盛心中對新婦十分滿意,客套之后,又在她耳旁道:“以后盛國便是你的母國,若有疑難困惑或什么需要,世兒無暇顧及,便隨時差人問我。”
隨嫁的媵妾并不多,包括幾個別國的庶女,宣盛也挨個認了,單從初印象看,都不是什么張揚的個性。宣盛正記著,突然視線落在隊伍后方一位少女身上。只見她一身青灰色的外袍,身形卻要高挑些,眉目清秀,看著十分眼熟。
“啊,那是隨嫁的女醫,曾控制住時疫,醫術十分了得。”宣盛問過使者,他是這樣回答的。
果真是她。宣盛看著她的同時,只見那少女也眉頭微皺,并未移開目光,多半是也認出她來了。
當天夜里,送親的隊伍在官舍歇息,宣盛一一安排好了之后,近侍向她傳來口信,于是她也不去休息,轉而來到隨嫁所在的一間房子,在門上敲了三下,隨后便有人開了門,開門的正是白日里所見的青衣少女。
“呂子詐死復生,真是好手段。啊不……應該叫你公子才是。”榆襄笑著迎宣盛入室,話語中多多少少帶著些嘲諷,“不知公子深夜來我這里,是要敘舊,還是有何別意?”
早些時候,宣盛命人給她單獨安排了一間房子,打過招呼要來拜訪。迎親期間,這些都是暗中的往來,雖說不避著人,但也無需大張旗鼓,因此便在這時前來,稱不上深夜,正是入睡時分。
“當初我承諾當你三個月護衛,至今未足期,如何不能來照料了?”宣盛也不拘禮,隨榆襄到草席上入座,面上帶著笑。
“那三個月的護衛,看在外祖父的份上,就免了吧。”榆襄撇了撇嘴,道,“我救過你的命,之后要在你宮里做事,記得多給我送些藥材。”
榆襄還是如以往一般直率,雖然有些陰陽怪氣,卻并沒有因得知了宣盛的身份而拘束。然而仔細觀察她的臉,宣盛又覺她清減了幾分,眼神中也不似在山中時那般無憂自在。
“這話倒是有誤,你以后要住的宮殿,一宮之主是我弟弟,我又不住那里。”宣盛糾正道,“不過藥材必少不你的。”
“我只是奇怪,你素愛自由,怎就混入了送親的隊伍?江神醫呢?也沒見阿風阿露一起。”
說到這里,榆襄的眼中難掩悲傷。宣盛早猜到他們大概是出了什么事,見榆襄神色如此,想來自己并沒有猜錯。
“去歲寒疫盛行,他們整日治病救災,卻都染上了風溫,年初病逝了。”榆襄盡量使自己看上去更為坦然,“你應該知道,老人和孩子得此病,發病更為兇險。好在時疫得以控制,我便也就離開那傷心之地。”
“……江神醫救人一生,如今為救時疫而死,也是死得其所了。只是可惜了兩個孩子。”宣盛訝于所聞,不勝唏噓,道,“不過你還沒有回答自己怎么進了送親的隊伍。宮中禮儀繁瑣,我想你不會喜歡的。”
“阿祺的母親也曾染病,我救了她,她便求齊王把我插進來了。”榆襄三言兩語解釋道,“宮中飲食無憂,有什么不好?”
“只為享樂而來?可不像你說的話。”
“我曾聽曾祖父說過,你們宗室陵區有不少珍貴的道地藥材,我想去挖。”
這話說得坦率,聽著倒更可信。平民在陵區隨意走動挖掘,多有不敬之意。也不知道江昴是啥時候偷偷溜進了陵區。掌權的若是旁人,必不會準許榆襄這份請求。不過若是旁人,估計榆襄也不會這么直接地說出來吧?
“真是大膽,想在我們祖陵上刨坑,你也不怕我現在就把你丟出隊去,再令守陵人嚴加防守?”宣盛說這話時并不嚴肅,顯然是玩笑成分。
“要是如此,盛女公子便是世上最忘恩負義之人了。”榆襄并不懼怕,迎著宣盛的目光,也投以微笑。
她是清楚宣盛的性格,知道宣盛并不守禮法,才會如此膽大。不過宣盛也確實不打算追究,且不談恩義,榆襄所求是為治病救人,絕非掘墳盜墓,讓她隨意去,也沒什么害處。
“也罷,回頭我叫匠人給你鑄一個符節,許你自由出入宮殿和陵區。”宣盛說道,“宮里人不多,把你拘在宮里倒可惜了你這一身醫術。高津雖不比臨淄繁華,病人還是不少的。你是醫者,自會一視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