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盛原本輕手輕腳,是怕驚醒了上弦,現在既然他醒了,她便也不用小心翼翼。他剛睡醒的樣子她又不是頭一次見,不知道小家伙有什么好整理的。
“你不必起來也行,一會兒我叫人給你送藥過來。”宣盛抽出被攥緊的手來,在上弦額頭上一停,只覺他額頭較平常微熱,卻也不是很燙。在這個過程中,上弦不抗拒,也不轉過身,緊緊掐著自己的胳膊肘。
宣盛把偏殿的燈點亮,出了偏殿,便吩咐下人去藏室中拿些辛涼解表的方劑煎煮。在窗子的投影上,她看到上弦還是起來了,心中嘆了口氣,回到正殿,將荷囊扔到幾案上,換下冕服與配飾,又盥洗了一番。這時上弦也進來了,編了發,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
“何必這么麻煩,我又不是一定要你起來陪著。”宣盛嘴上埋怨,卻留意著上弦的神色,察覺到他似乎心神不寧,大概是受噩夢影響。
“現在感覺怎么樣?咳嗽嗎?有沒有頭疼?”
上弦回答“有點兒”,又道:“今日公子本該大喜,是臣掃了公子的興。”
“你就是近期操勞太多、熬得太晚,才易感風熱之邪。”宣盛說道,“我先讓人替你煎了藥,若是不好,便叫泰兒帶來那個小醫女給你看看。”
上弦不久前聽公子說過,她曾與那女醫有過交情,而那女醫年紀雖小,卻繼承神醫衣缽,醫術十分了得。宣盛現在微懂些醫學知識,除了以往經驗之外,便是跟她學的了。
“臣并無大礙,倒也不必勞煩宮中女醫。”
宣盛也是這樣想的。風熱算不上什么大病,上弦現在精神也還不錯。只是剛才上弦反應怪異,現在的神色也不太正常,倒叫宣盛有些放心不下。
“夢到什么了,怕成這個樣子?”
上弦微微張了張嘴,看著宣盛關切的神情,不由又低了頭。
“……臣夢到公子丟下臣,一個人去了陶陵。”
“就這樣?”
宣盛看著他的臉,似乎并不十分相信。
“君上處理政務還幼稚得很,公子棄國政不顧,獨自外出逍遙,如何算不得噩夢?”
上弦大概是想要表現得鎮定一些的,然而一對上宣盛審視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沒了底氣。在上弦說的過程中,宣盛已經走到了他眼前,右手附上他的臉龐上,拇指在眼尾上輕輕摩挲。
“因為這個急哭了?”
上弦垂下了眼,緊閉著雙唇不答話。
“是怕跟世兒單獨相處,還是不想跟我分開?”
上弦依然不說話,只是攏上雙手,右手擠進她的手心里。
他的臉微微發燙,手卻有些冰冰涼涼的。右手被他微微顫抖的雙手握著,宣盛不由地心疼起來,身體向前一傾,伸出左手,將他攬在懷里。上弦也沒有拒絕,頭一歪,倚在宣盛的肩膀上。
他沒說實話,或者說,不全是實話,這宣盛還是判斷得出的。然而她也沒有必要非得刨根問底,畢竟讓他這么沒有安全感,她也有責任。宣盛這次回來,便察覺她的上弦性情變得比以前柔媚了不少,對她更為依賴,也更為患得患失。這當然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強行出征,險些死在別國,他大概還是那個總拿所謂的“禮”束縛自己的小古板。
盛宮的樂坊不是什么干凈的地方,上弦又是不健全之身,保不準之前發生過什么,叫他內心蒙上了陰影。世兒那小子冒冒失失的,也不知做了什么過分的事。這些宣盛都可以不問,不在意,當做沒有發生過,可就算她不問,難道這些就不會在上弦心里留下芥蒂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上弦的心結,宣盛其實一直都知道。
“我就算要到封地去,也會帶著你,這你不要擔心。”宣盛柔聲說道,“高津賢才不夠,我一時還走不脫。這樣,若是今年能有一個好收成,那么秋后我們便去效安成婚。”
高津規矩多,有眾臣和太夫人盯著,要舉行婚禮,自是不可能讓宣盛隨心所欲地設計儀式。但既然沒法放心到封地去,婚事總拖著也不成樣子。折中一下,去上弦的封地辦,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為國操勞,日理萬機,對自己的事,卻每每只有規劃,毫無行動。”
聽到上弦悶悶的聲音,宣盛愣了一下,噗嗤一笑,道:“你這樣陰陽怪氣,是想催婚不成?”
上弦又不答。宣盛忍不住抬起手在他后腦勺上呼嚕了兩下,這時看到侍女用托盤端著耳杯走了過來,于是松開上弦,等侍女靠近前來。
“公子,藥煎好了。”
宣盛將耳杯端了出來,屏退下人,轉身來到幾案前坐下。
“你過來。”
上弦聽命坐到了幾案同側的另一邊,愣愣地看著宣盛放下耳杯,又拿起幾案上的荷囊拆開,從里面取出一個葫蘆。
“這是……”
宣盛不答話,解開纏繞著葫蘆的紅繩,將葫蘆從中間分開,一半遞到上弦手里,道:
“拿著。”
“公子怎么將君上的合巹葫蘆拿回來了?”上弦有些意外,不由說道。
“誰說是世兒那個葫蘆?禮官準備的葫蘆又不止一個。”
宣盛說著,又彎下腰去提起壺蓋,上弦這才注意到,幾案的另一側還放著一個青銅酒壺。
宣盛先是舀了半勺酒倒進自己的半個葫蘆里,又拿起耳杯,放到嘴邊試了試溫度,吹了一吹,才緩緩倒進上弦的葫蘆里。
“喏,合巹藥。”
“公子大概是在和臣開玩笑。”上弦端著半個葫蘆,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看宣盛是神情,也并不像是有意捉弄。
“怎么是玩笑?喝完這巹藥,從此夫婦一體,同甘共苦,不分尊卑。”
“公子這儀式,未免太草率了些。”
“先湊合成禮,之后的儀式到時候再補。”宣盛說著,已把酒葫蘆遞到嘴邊,看上弦還有幾分猶豫,又把耳杯遞了過去,“你嫌草率那便算了,倒回來用觴喝。”
上弦卻不接那耳杯,雙手捧著藥葫蘆,將目光從宣盛臉上移到葫蘆上,下定決心似的遞到了嘴上。
宣盛一笑,將瓢里的酒一飲而盡,看上弦還在小口小口地喝藥,也不著急,只是微笑著看著,等見上弦拿下葫蘆,才把葫蘆也一并放在桌子上。
“今夜留在這兒吧。”宣盛說道。
“公子這是演習,還是真的?”上弦有些遲疑地看了看上弦,眼里還有幾分猶豫。
“那就要看你受不受得住了。”
說著,宣盛進了內室。既然已經屏退了下人,大概是要自己去拿衾枕。
宣盛的床榻在內室的東邊,另外那個席子鋪在西南角,倒也還符合婚禮的規矩。自君上走后,他還沒有和公子再同臥一室,毫無準備之下,突然跟女公子行這樣簡化的婚禮,上弦一時有些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心跳快得厲害,隱隱還有些耳鳴。盡管如此,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邁著步子進到內室來,只見宣盛并沒有去拿什么衾被,只是把原本該放在席上的漆木枕放在了床榻上,與原本榻上那個木枕幾乎靠在了一起。
“公子!”上弦心臟猛地一顫,將手掩在衣襟上,后退了半步,道,“《儀禮》上不是這么寫的……”
“《儀禮》哪會把所有細節都給你寫得明明白白的?”宣盛笑了笑,扭過頭來看向上弦,微微一挑眉,道,“怎么,又不敢了?”
上弦既不向前,也不后退,只是支吾道:“臣染病在身,怕過給公子……”
“區區小病,有何妨礙?”宣盛說著,向上弦伸出了手,“決定權在你,過來還是不過來?”
宣盛的目光并不嚴肅,溫和之中帶著幾分輕佻,然而上弦卻控制不住地頭腦發熱,邁開腳步,將手搭在了宣盛的胳膊上。
宣盛本想著,若是上弦一時接受不了,便也不逼他,卻沒想到他真的走了過來,昏黃的燈光之下,臉上似有一絲絲若隱若現的緋紅,目光閃閃躲躲,大有少女出嫁時的嬌怯之態。
宣盛自認為不好美色,卻深感自己已經陷入了欲望的漩渦,頭腦昏漲,有了幾分醉酒的錯覺。她的小家伙什么都做得好,就連狐媚人這一套,也是頗有造詣。
這樣的妖孽,可不能留在世兒身邊。世兒年輕氣盛,自然不像她這樣有坐懷不亂的定力……是吧?
去他的。
此時下人都被宣盛攆了出去,只有韓術守在院門口,隱隱約約看著大殿內明滅的燈光。這一次,他站得更遠,卻沒有德盛宮門口時的疑慮、內疚與不安。
這才是正軌,應該不會出什么亂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