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齊聯姻以后，盛君勵精圖治，大興改革，如今國都又呈現出一派新氣象來。人道君上已從失去月姬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又恢復了以往勤政賢明的模樣。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如今的盛國，其實還掌握在女公子的手里。
從大婚的忙碌之中抽身后，宣盛也沒閑著，起草新政、考察百官，又替羽世設了一個叫做“理史臺”的機構，按照宣盛的意思，大概是為世兒選了一批近臣謀士，又重新啟用已經遠離朝廷的前太傅做了長老。這些人雖官位不高，在宣盛看來卻都是值得栽培的有才之人，依附于君上，相當于他的門客，替他整理、起草文書，區分輕重緩急。現在正在試行階段，卻頗有成效，最顯著的一點就是，不到一旬，上弦就能從文書堆里抽身出來，跟著她一起去城里遍訪賢士了。
這天，宣盛帶上弦去演武場檢閱士兵操練，出來時天色尚早，云層薄薄地堆疊著，隨風輕移，日光隨云影變幻。
“公子，車已備好，是否要即刻回宮？”
“你回去可有安排？”宣盛正站在廊下，不回那問話的侍者，卻轉頭問上弦，“若無要事，隨我去一趟西郊可好？”
“公子去西郊做什么？”
宣盛一笑，隨手拂了拂廊外的草莖，道：“如此春色，不賞可惜。”
上弦明白了宣盛的意思。想想過去，無論是他還是公子，都因事務繁忙，未曾有閑賞景作樂。難得公子有此閑情逸致，上弦想，就是把原本晚上的安排挪到次日，似乎也未嘗不可。
“公子既有興致，臣自當奉陪。”
宣盛心中愉悅，又看向備車的侍者，道：“車用不上了，你去廄苑牽匹快些的馬來，鞍韉要長一點。”
侍者領命，一溜煙似的往廄苑跑去。上弦又聽宣盛對余下的侍者各自做了安排，吩咐完，才開口問道：
“公子不打算讓人跟隨？”
“有你跟著還不夠嗎？”宣盛卻反問道。
上弦心中微微一顫，攥了攥手指，又道：“既然要臣跟隨，為何只吩咐人牽來一匹馬？”
宣盛又笑了。她的上弦那么聰明，怎會不知道她的用意？然而她吩咐的時候，他卻一言不發，分明沒有什么異議。這明知故問的別扭模樣……讓她忍不住想逗逗他。
“你來執轡，我懶得牽韁繩。”
“那為何不乘車？”
“乘車太慢，等回到離宮，天都要黑了吧？”宣盛裝作認真考慮著，說著，又看向上弦，“況且，許久未見你騎馬，我也想看看你的騎術退步了沒有。”
“……臣的騎術久無長進，恐怕要讓公子失望。”上弦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雙眼避開宣盛熾熱的目光，道，“公子不在時，臣還曾從馬上摔下來，甚至將馬腿也摔斷了。公子讓臣執轡，真的放得下心？”
“怎么，就這么不想和我騎一匹馬？”
上弦一回過眼，看到宣盛那玩世不恭的笑，就知道公子又在拿他取樂。然而他卻說不出什么拒絕的話來，移開眼，低聲道：
“也不是不愿……”
這個時候，侍者牽著一匹栗色駿馬走了過來。宣盛接過轡頭，撫了撫馬的項背，回頭說道：
“有我在，不會讓你從馬上摔下來。”
宣盛翻身上馬，隨后便騎馬來到上弦跟前，伸出了一只手。
“你在前面，踩著我的履面上來。”
這匹馬身形健壯，馬背比拉車的馬還要高出半尺，不似常馬那樣好騎，更何況宣盛已經在馬上了，因此上弦要想既優雅又不失禮地上到她前面去，還是有一點難度的。不過看在公子興致那么高的份上，上弦便也不扭捏，伸出手來，腳上注意著不要踩到公子的衣袍，一蹬上了馬。
“煩公子指點了。”
宣盛將手中的韁繩遞給上弦，待他拿穩坐好，便伸出手環在他的腰上，將寬大的衣袍收緊。上弦現在大概已經習慣了和她的親密接觸，也不似先前那般排斥，鎮定地調轉馬頭，讓馬邁著輕快的步子一路向西，不急不緩。宣盛淺淺一笑，側過頭來虛虛地枕著上弦的肩膀，道：
“放松一點，你這上半身太僵硬了。”
宣盛原本不動還好，這樣一枕，身體和上弦貼得更近，氣息若有若無地吹在上弦脖子上，反叫他更加僵硬拘束，關節也跟銹蝕的弩機一般。
“公子莫要亂動，馬上顛簸，小心磕到碰到。”
上弦說話素來喜歡旁敲側擊，雖不明說，卻是在暗戳戳地埋怨她呢。以前宣盛不喜歡拐彎抹角之人，現在習慣了倒覺得可愛。不過她也不愿真惹惱了上弦——盡管他就算惱也不會在她面前發脾氣——于是略略坐直了身，頭從上弦肩膀上抬起來，手臂卻并沒有放松一點。
盛國并非形勝之地，然而若要在高津尋一處如世外桃源般的好風光，首選便是西郊的群山。
“我還未及笄那會兒，一有閑空便愛往西郊跑，有時不知不覺進了陵區，守陵人告到父君那里，也是拿我沒辦法。一來二去他們也就由著我了。”宣盛在馬上說道，“那個時候找了熟悉地理的人同游，也跟著認了不少草木和地名。”
宣盛指著路與上弦來到了西郊的一片山區，便信馬由韁，任馬兒在林間野徑踏著慵懶的碎步。二人漫無目的地聊著天，和著風聲和鳥鳴，享受這難得的閑適安逸。
山徑被連翹的金瀑染得明晃晃的，黃櫨新抽的嫩芽還蜷著赤紅胎毛。薺菜頂著星星小白花從石縫里鉆出來，暗紅的榆錢串子隨風晃成銅鈴，驚起蒲公英撐開絨絨的傘。山桃與海棠競相開放，胭脂色的花云漫過陽坡，倒把梨花襯得素凈。馬過樹下，宣盛隨手一抬，折下一枝海棠，修了修枝葉，替換了上弦小冠上的簪子。
“臣不知公子竟也是愛花之人。”
上弦雖未回頭，卻也察覺到了宣盛的小動作，淺淺地勾了勾嘴角，半帶著譏諷道。宣盛好容易把花枝簪進去，聽見上弦的聲音，也笑了一笑，道：
“怎么，覺得我是個粗人，不懂賞美？”
“公子的審美，自然勝于常人。”
這話在宣盛聽來并沒有半分誠意，然而既然說了，宣盛自然而然地接了話：“那是當然。要不這全天下最美的人，怎會跑來做我的幕僚？”
上弦原本和宣盛說笑，坐姿早軟下來幾分，此時卻又僵了起來，似有幾分不自在。宣盛的話似乎帶著法力，莫名讓他胸口灼痛。
她之前分明不看重這個的……再這樣下去，他和玉姬還有什么區別？
“上弦。”
“啊。”
上弦回過神，見宣盛側著身子探過頭來，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這笑就如同這春日的清風，看著她的臉，上弦心中那陣莫名的不安也隨之而去。
“我欣賞你的容貌，和我愛你的才情并不矛盾。”宣盛溫和地說道，“我從不覺得一張臉真的能禍國殃民，你也不必總因為自己的容貌而有所顧慮。”
上弦愣了一愣。公子總能看出他的心事，雖然她的猜測稍稍有些偏差，卻能最大限度地給他安慰。他疑心愛一個人是否真的產生這樣的效果，無論對方說什么做什么，在情人眼中都是盡善盡美。
“記得我們第一次正式會面時的場景嗎？那時也是一樣。雖說我是因為你跳了《納諫》才召見你，然而我也并非對音律樂舞全然無動于衷。上弦的舞姿那般驚艷，我怎會一點也看不出來？”
上弦想自己當時大概是深陷情愛的漩渦之中了，否則大概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彎彎繞繞這半天，公子是想哄臣給公子跳舞？”
宣盛怔了一怔，看著上弦的臉，見他神色柔和了許多，隨即噗嗤一笑，道：“我本無此意，卻也并非全無此意。”
“回宮之后吧……”上弦低聲說道，清泉般的聲音夾雜著微微風聲流入宣盛的耳朵里，讓她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了，“若是公子還有興致，臣便跳給公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