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來到效安,宣盛并沒有帶多少人來。一則效安城的守備是她親自規劃的,秩序井然,有良相處理政務,百姓安居樂業;二則既然要抽身離開,把身邊的幕僚全帶走也不成樣子,有能力的部下將領便都留在高津安排了要職。
如今在效安君府住定,效安城的一應事務,也都移交回上弦手中。上弦畢竟是從一國之相職位上退下來的,治理一個小小封地還是不在話下,更何況效安本就無內憂外患,不如西邊那塊飛地有挑戰性……
“公子果然還是更屬意陶陵。”
這日傍晚,密探送來了一封密信,宣盛展開看過后,臉上似笑非笑,奮筆又寫了一封帛書卷進竹筒,一面還和另一個幾案簽前的上弦說著近來她遙控陶陵改革的新情況。
“陶陵乃天府之國,又是戰略要地,若能打通與盛國大部之間的土地,想必對盛國大有裨益。”宣盛說著,將看過的密信放在燭火上點燃,命送信來的密探退了出去,“世兒已經把陶陵劃分給了我,總讓它遠離國土也不合適。”
陶陵雖然富庶,但畢竟偏遠,若無穩固的統治,恐怕百姓難以形成對盛國的歸屬感。上弦明白宣盛的意思,知她閑不下心來。只聽宣盛又道:“能有機會最好,不過戰事……若能避免,還是要更好一些。”
宣盛似乎意有所指,上弦剛要發問,恰有一個侍女走了進來,向二人行了個禮,道:“稟公子、主君,大婚的禮服方才送到了。”
“呈上來看看。”宣盛吩咐道。
侍女們將禮服抬了進來,另有先前準備的一批玉飾禮器,都是從高津運過來、按照規制為公子大婚定制的。宣盛命下人們將禮服掛在正殿中央,只留了兩個伺候梳妝的侍女在側,又叫其他人退了出去。
大婚的禮儀刪繁就簡,可宣盛畢竟貴為一國公子,又念及未能給上弦一個像樣的冠禮,因此在一些細節方面又格外講究。就拿這兩套禮服來講,雖是貴族通用的爵弁纁裳、玄衣纁袡,仔細一看,衣料上卻是極其細密復雜的織錦暗紋。再看那一箱冠發配飾,數量雖然算不上多,卻都是上好的玉石皮革用料精雕細刻而成,盡顯身份與威儀。
宣盛隨手從中抽出一根鳳鳥玉簪,在手中捻了兩下,又看向上弦,嘴角微揚。上弦被她看得一愣,眼神一閃,又聽見她與侍女說話的聲音:
“我不戴副,大婚那日裝飾簡單些即可。”
侍女應聲稱是。副即假髻,是女性頭飾的一部分。在侍女聽來,是女公子嫌頭飾太多活動不方便,故而省去,可這話在上弦聽來,卻是別的意思。
只見侍女為宣盛試妝,也不傅粉點朱,只是重新挽了發髻,淺淺飾以簪珠。
透過銅鏡,上弦看見宣盛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一邊簪簪子一邊又令侍女把多余的飾品取下來,弄到最后,就只剩下兩根玉簪在頭上。
“笑什么?”宣盛透過鏡子,見上弦拿衣袖掩著臉,眉眼彎彎,料想小家伙應是在取笑她。又見侍女準備了粉黛,擺了擺手,道:“這些用不著。”
“笑公子擺弄了半天,看上去卻和平日沒什么兩樣。”
宣盛承認上弦說得不錯。她看過媯祺大婚時的頭面,已經在那個基礎上減了很多了,可戴在頭上還是嫌麻煩,能梳成女式的發髻,戴兩根花里胡哨的玉簪,已經是她對平日風格的最大突破了。
“不好看嗎?”宣盛回過頭問梳頭的侍女。侍女不好說宣盛的不是,僵了一下,斟酌著回答:“若是旁人這樣,未免太素淡了些,可公子如此,不失英氣,正剛剛好。”
“你也別閑著,試一下衣裳尺寸如何。”宣盛見上弦還在掩著嘴笑,卻也氣不起來,吩咐侍女不必管她,自己則起身脫了外袍,自顧自地將深衣禮服套在身上,在筵上走了兩圈,心里還是嫌拖尾太長怪笨重的。
“公子步幅小一些,莫要摔著。”
宣盛總覺得上弦說這話時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成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盛國的衣袍平日打理起來確實麻煩,婚服尤甚。”宣盛說道。宣盛記得見過胡人騎馬的裝束,窄袖緊身,衣不過膝,長褲短靴,方便馬上作戰,想必日常也會方便很多。要是能在軍中推廣……
“但是好看啊。”
宣盛回過思緒來,感覺難得從上弦嘴里聽到這么帶有主觀情感的話來。她轉過頭來,見上弦已經圍上蔽膝,掛好組佩,晃動起來琳瑯作響,身姿挺拔,只是太纖薄了些。
“你們先下去吧。”宣盛細細打量著上弦,見侍女就要去解他的小冠,忙吩咐二人退下,自己則從另一人手中接過了爵弁。
“拿著。”宣盛把爵弁塞到上弦手里,將手伸到他頜下將纓解開。
“讓你著男裝,就這么開心?”
“……很明顯嗎?”上弦眨了眨眼睛,也不抗拒宣盛的接觸,問。
早在上弦與宣盛還未訂婚之時,高津就早有女婚男嫁的傳言。誠然,作為女子,公子與“柔順”似乎沾不上任何關系,而他作為公子的門客,一直也是她的從屬。公子強勢,一直也以“天”自居,如今卻將大婚的地點選在了他的封地,又親手為他戴上爵弁,是肯定了他的“主君”地位,并要示給眾人看。
若是他們私下玩玩倒是無所謂,但是如此莊嚴正式的儀式上,一定得讓上弦擺脫從屬的地位。宣盛是這樣想的。看到上弦這么開心,宣盛越發覺得自己這樣安排是對的。
宣盛的指背有意無意地在他脖子前蹭來蹭去,感覺到上弦一下一下地咽著唾沫,脈搏卻并不十分明顯。宣盛把小冠放到幾案上,又按著上弦坐在銅鏡前,取過爵弁扶正,緩緩戴在上弦頭上,蓋住了發髻。
“這個冠怎么樣?”宣盛貼在上弦的耳邊,輕聲問道,“之前承諾親自為你舉辦冠禮,也沒能兌現……不知道能彌補幾分。”
大婚用的爵弁,也是士三加之禮所用的冠帽之一。宣盛曾揚言要收上弦為義子,親自為他主持冠禮,結果一樣也沒有做到。她看著鏡子里的纓帶,纏纏繞繞系了很久,上弦輕輕籠上她的手背,道:
“公子為臣取名時,便已是行了冠禮了。”
宣盛沒有說什么,只是將臉貼得更近,好像在專心系纓帶。上弦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輕柔地攪動著耳畔的發絲,有些癢癢的。
系好纓帶,宣盛翻過手將上弦的手握在掌心按下來。銅鏡中隱隱約約是個少年的模樣,宣盛看在眼里,還覺像是個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
或許讓上弦戴副笄六珈會更好看?不過這宣盛只是想想罷了,心里不由覺得可惜。她將手臂收緊,環在上弦胳膊之外,溫熱的氣息打在他的耳后。上弦只覺胸膛內一點一點躁動起來,透過鏡子偷偷看著宣盛,從不明神色的眼睛一點點移動到鼻尖和唇。突然,那雙唇微微張開,問了聲:
“今夜陪我喝一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