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銷安好后,郭鈺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舉著油燈,往墓道深處走去。穿過了遍布兵俑的前室,耳邊只有自己的腳步聲,郭鈺幾乎要疑心墓穴之內還有工匠所言之外更復雜的構造,然而當他來到主槨室,卻發現主槨室陳設比預想還要簡單。宣盛的棺材就在巨型外棺旁邊,上弦則伏在棺材上,上半身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探進頭箱里,腳邊則是傾倒的青銅酒壺。
見此情景,郭鈺臉色驟變,待緩過神,慌忙朝棺材這邊跑來,將上弦攙扶出了頭箱。
像上弦這樣體面的人,一遇上和宣盛有關系的事,便能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這著實令郭鈺難以理解。按照約定,他在門內安好插銷之后,便要插上門離開,上弦留在地宮里,若是想要出來,只需在門內拔出插銷。然而像這樣,只要出來了并鎖上門,便不再可能一個人進去,因此郭鈺明白,上弦此去,是不打算從地宮里出來了。
他本以為上弦要伴著宣盛長眠,至少也會在地宮呆上三兩天時間,亦或是有其他打算,總歸不是像這樣輕率地了結自己的生命。他知道那酒是哪里來的,更清楚它的威力。因此眼見著上弦在自己懷里逐漸變冷,呼吸也變得微不可聞,他什么也做不了。
“這又是何苦呢?”
郭鈺發現,自己跟上弦在一起時,總不經意間唉聲嘆氣。他原以為與上弦也算同病相憐,如今看來,若論癡情,他真真是遠遠不如上弦啊。
雖說是反思了一瞬,郭鈺卻一點也不認可上弦這般行為。在他看來,就算是摯愛離去,也不過是人生中消失了一個過客。感懷在心也便罷了,讓這種感懷影響自己的生活,太不值得了。
感慨半天,郭鈺將上弦放躺在一邊,眼睛卻是看向了棺材,瞇起了眼,順著棺材蓋板下的縫隙移動,終于像是發現什么似的定住了目光。
他從袖中取出一根魚鉤,插入他在縫隙中找準的位置,摸索了半天,終于勾到了一根線一樣的東西,用力一拉,只聽棺材里傳出咯咯的響聲,而那縫隙,也越啟越寬。
棺材按上弦的要求,只能從內部打開,然而以防萬一,郭鈺自己卻還留了一手。
身處空蕩蕩的墓穴之中,周圍只有他一個大活人,郭鈺心里說不出地緊張。他不敢保證打開棺材后,宣盛的遺體是什么樣。如若不開,他大可同上弦一樣,相信她尸身不腐,隨時為復活做準備??扇缛魧⒐撞拇蜷_,他就只能接受那唯一的確定的真相。
要么不腐,要么面目全非。只有這兩種可能。如果真相是后者,那么上弦這十年來的堅持,又算什么呢?
“公子,你說這到底算個什么事啊!”郭鈺勉強擠出一個苦笑,心一橫,攀著棺材縫,一用力,把棺蓋掀到了另一邊。
棺材里散發出濃烈的醇香。這香氣郭鈺是聞過的,就在十年前宣盛入殮的時候。事實上,郭鈺剛入主槨室的時候,就隱隱聞到一股異香,這香氣從傾倒的酒壺中發散出來,連同上弦身上也是,只是有些微妙的差別,郭鈺沒有專門研究,也不太分得清。
是的,在宣盛入棺前,上弦將其中一壺毒酒倒進了棺材,又添了些朱砂、藥草之類的東西,攪拌過后,讓宣盛躺在里面,又拿普通酒水填滿,這才蓋上棺材。
棺內漆黑一片,郭鈺舉起燈,卻只能看清燈火的倒影。郭鈺壯著膽子,將燈火湊近水面,仔細分辨了許久,終于在一瞬間找準了目標,自己也一瞬間彈起,險些將燈火跌進水里。
是了,在藥酒里泡了十年,宣盛的容貌沒有絲毫改變,甚至連腫脹都不曾。
郭鈺默念著上天保佑,緩了緩神,把頭箱內的酒壺取了出來,舀了整整一壺,又把另一壺裝滿。舀過之后,他估摸棺材里酒也沒少多少,索性不管了,一鼓作氣,抬起上弦,把他翻進水里。
“你的小君子,還交給你管。我一凡夫俗子,真經不起折騰了。”郭鈺叨念著,又檢查了一眼,只見棺液雖然灑了不少,卻依然能夠沒過上弦的衣袍。
“你們醒來時,若是我已經入土,記得給我埋點瘞錢?!惫曇贿呅跣踹哆?,一邊拿壺里的酒補了補多溢出來的棺液,隨后抬起了棺蓋,重新將蓋板蓋上。如此結束,他才如同解脫般地長舒了一口氣。
“如此也算是并骨同棺了。”郭鈺感慨道。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雙手現在還在顫抖,冰涼的汗水已經濕了脊背。
算算時間,外面應該早已徹底黑下來了。夜路不好走,然而墓室內的陰寒,卻更叫郭鈺毛骨悚然。一切整理好之后,他向著棺材最后行了一個禮,拾起油燈,用不使油燈熄滅的最快速度,快步離開了槨室。
走在路上,郭鈺還在不斷感慨,多么雄才大略的兩個人,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長眠地下,甚至下葬都要偷偷摸摸。
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可能的話,他倒愿意看著他們,改變這個世界。
而現在,改變這個世界的,將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