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龍馬，蹄朝西

濤今年54歲了，她從小就生活在省城這片老城區，到處都是高聳的煙囪，她是奶奶帶大的，后來結婚生了個兒子又自閉，花了很多錢也沒治好。48歲那年濤和丈夫又前后下崗了，準確地說是買斷，只是錢一直還沒給。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車工，接公公的班進的廠，每天按部就班的上下班，就像太陽的升起和降落一樣準時。后來有一天丈夫說去廠里，卻再沒回來，被發現的時候穿著洗舊了的工服，身邊是锃亮的卡盤，鋁飯盒掛在車把上，半句話沒留。那年丈夫45歲，比濤還小三歲，似乎這一生都沒這么勇敢過。可能是窮，可能是看不到希望，或者只是不習慣，但不重要，也已經永遠不會有答案。有很多瞬間濤也不想活了，她嚎啕大哭了一場，又躺了一整天，然后就沒事人兒似得，吃飽了飯，濤先是用最少的錢辦了丈夫的后事，再翻出件立整的衣服穿上，買了根最便宜的口紅一抹，轉身就出門去了。濤把腰板挺的溜直，也沒人再見她掉過眼淚。濤長得不算多好看，但皮膚白凈，盡管年近五十，但比同齡人顯的年輕，身材圓潤又結實。在一家修腳店，濤的名字很快成了一個號碼。

干她們這一行也需要職業素養，不能多說話，不能常出門，還要時刻都提防著被查，但濤不怕，丈夫死了以后，她就好像被施了刀槍不入的魔法，再沒什么能傷害到她。濤氣定神閑地給客人按腳，慢慢的也就駕輕就熟。盡管年紀大了，但她從不挑活兒，一年下來倒也見了不少，猥瑣邋遢的，一身正氣的，一句話不說的，像個暗訪記者的，提出很多奇葩要求卻又根本不行的，體面斯文又很帥不知道為啥要來的，還有老的好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摔死了。濤打心里瞧不起這些男人，但又來者不拒，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年輕了，時不我待，得抓緊時間努力工作。到后來濤甚至可以一邊干活，一邊腦補一些讓她充滿力量的背景樂，比如“白龍馬，蹄朝西”，或者“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讓原本無趣的過程充滿節奏感。在她眼里，一個男人和身邊的一個沙發手邊的一條毛巾甚至一頭豬一碗飯沒什么區別，都是生意，說大一點，是生活。如果碰見大方的，濤就覺得完全可以原諒他歪鼻斜眼或者隨地吐痰，連打嗝后牙縫里的韭菜都香噴噴閃著光芒，就算趴下叫祖宗也沒什么，因為濤無比清楚，遠在天邊的祖宗根本管不了她，誰給的錢多誰就是祖宗，她也根本不配談什么尊嚴和底線，錢才配。

（二）二人轉專場

濤拿起男人送她的口紅，一串英文的牌子，艷俗的玫紅色，卻又很趁她，她對著鏡子涂了一層又一層，回過頭來對著男人說了聲“謝謝”。

應該有五年了吧，濤第一次見到男人，是個黑漆漆的大雪天，濤就提早下班去給兒子買炸串，那天很冷，街上人也少，在和平影劇院門口，一個男人坐在臺階上，背靠著一塊廣告牌子，一看就是喝多了。濤原本沒打算停，可男人含糊不清地叨叨著錢有什么用，濤聽到這就站下了，她很難想象人都不缺錢了還有啥可悲傷的。男人就拉住濤，說老陳去了外地，可卻再也回不來了，被活活燒死了，死在了河南，太慘了，商場怎么會有火，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會回不來，燒死是不是很難受，他倆吃了很多苦，一起創業一起賺錢，是他送老陳上的火車，其實這次原本該他去的，老陳是替他死了。男人停了一會，擤了一把鼻涕，又說他的媽媽也走了，都一年了，也是下大雪，他的車就那么困在原地走不了了，他從小是媽媽一個人帶大，卻都沒有見到最后一面，說到這男人又開始哭，邊哭邊接著說，他小時候總是挨媽的揍，媽媽嗓門大，還特別有勁兒，總是邊罵邊揍，特別疼，可現在，媽沒了。濤不知道男人為什么要說這些，一個陌生的大男人在那語無倫次，鼻涕糊了一臉，還越哭越兇，像是魔怔了。男人身后的廣告牌上寫著碩大的“二人轉專場”，還閃著五顏六色的光。

事情發展到后來是濤指著男人的腦門子開始吼，“你朋友是燒死了，這是他的命，人各有命，死能替嗎，火又不是你放的”“你媽去年才死，她老人家陪了你這么多年，你還有啥不滿意的，我他媽的五歲我媽就跟人跑了，她長啥樣我都記不清了，是你該哭還是我該哭？”“哭有個屁用，哭能解決啥問題，哭了他們就能活嗎，能起死回生嗎，廢物！孬種！”“火柴棍立起來也不是煙囪，這雪化了是水泡子那也不叫湖，有這功夫你干點正事不好嗎”“看你這德性吃穿不愁不缺錢，你憑什么哭啊，真他媽矯情！”濤越罵越起勁，一邊罵一邊覺得痛快，她每天得對兒子笑，對客戶笑，現在不用，反正這人也不認識她，以至于罵到后來她好像在罵她死去的丈夫，拋棄她的廠子，道貌岸然的客戶。濤自己也不知道罵的是誰或者該罵誰。平靜下來之后她拿起男人的手機，想找個人把他帶走，通訊錄里有個號碼備注“媳婦”。

濤現在的這聲謝謝是由衷的，男人比她還小一歲，做生意的，太多的濤也懶得打聽，但她能感受到男人打心底并不嫌棄她，那一刻濤甚至有點開始痛恨之前的自己，但很快她又釋然了，她本來也沒打算做個好人，也就不用裝個好人。佛祖在西天還是在地上也不重要，關鍵是你得有腳。現在的濤也攢了些錢，男人找關系幫她低價租到了一間門市，她就開了一家小美容院，只對女性客戶，順便搗騰點化妝品。男人戒了煙，濤知道他在回避所有能讓他想起火的東西。男人偶爾來，也不常來，他們就一起做飯一起吃，也一起睡覺，就像兩口子。但濤從不打聽他的家庭，她只管當下，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緊。男人也幾乎沒提過他妻子，偶爾會說到閨女，說他閨女特別聰明，隨他，在一家公司當主管，叫J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