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藏在心里就會一直壓抑，一旦說出來其實也就沒事了。

郁舜浩向虞茜琳說完“我有點想你”后，心里頓覺輕松了許多，也可能是在聽雨閣遇見虞茜琳讓他的心靈重新找回了依托與牽掛。對于郁舜浩而言，游戲廳的生活雖然無拘無束，但那畢竟只是暫時的“流浪”。一個人無論流浪得多久多遠，心中有“家”終究還是要回的，而學校就是那個“家”。

望著虞茜琳的背影，郁舜浩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他覺得這一次不是告別，而是一個新的開始。此刻，郁舜浩意識到自己與虞茜琳在教導處所簽的“高中畢業以前不寫情書，不約會，不早戀”的保證書，并非出于自愿，所以他并不打算完全遵從。為了避免被同學抓住把柄，在校園內他仍需要與虞茜琳保持一米以上的交際距離。

直到虞茜琳消失在視野中，郁舜浩才走進聽雨閣。朦朧微暗的燈光下，郁舜浩見長椅上放著一盤磁帶，磁帶的下面壓著一封信和四幅彩鉛畫。虞茜琳出身刺繡世家，繪畫是刺繡的基礎功之一，她的彩鉛畫曾在初中時得過省級第一名。

郁舜浩拿起這些物品，邊查看邊向聆風亭走去，下意識中他還是要與虞茜琳在空間上保持距離，似乎聽雨閣是虞茜琳的地盤，聆風亭才是他的地盤。

磁帶是張學友的最新專輯《忘記你我做到》，封面紙上寫有一句話：“不去天涯海角，在我身邊就好！——冰罌粟”。冰罌粟是虞茜琳的筆名，本意是指原產北極地區的虞美人品種——冰島虞美人，簡稱“冰虞美人”，因虞美人屬罌粟科，故稱為“冰罌粟”。

第一幅彩鉛畫的內容是初中時郁舜浩被副校長訓話的場景，畫面中郁舜浩垂頭喪氣地從校長室走出，手中拿著一張考了38分的英語試卷，外面灰暗的天空中下著小雪，遠處兩位女生在雪中隨風起舞。郁舜浩想起了，那天虞茜琳和郁蘭蘭留下來等他一起放學。畫的右下方寫著一句話：“不念過往，不懼將來！——冰罌粟”。

第二幅畫的內容是郁舜浩在外清湖潛水，手拿抄網撈田螺的場景。湖面上停著一艘烏篷船，船上有半桶小魚，一位男生用撐網捕魚，兩位女生正往撐網中央丟魚餌吸引魚群。男生是郁舜浩的初中同桌崔嵩，兩位女生是虞茜琳和郁蘭蘭。虞茜琳穿米黃色連衣裙，發鬢裝飾的是橘紅色虞美人花，郁蘭蘭穿粉色裙子和白色短袖，馬尾上別著淺綠色的蝴蝶結。畫的右下方寫著一句話：“把握當下！——冰罌粟”。

另外兩幅是兩朵花，一幅畫的是虞美人，綠莖、橘紅花瓣、金色花蕊，右下方寫著一句話：“Icelandpoppy——冰罌粟。”

另一幅畫的是郁金香，綠莖、紫黑花瓣、白色花蕊，右下方寫著一句話：“BlackHeroTulip——冰罌粟。”郁舜浩不認識Tulip這個英文單詞，但是他認識Icelandpoppy是冰島虞美人的意思，因此便猜測BlackHeroTulip是一個郁金香品種，即黑英雄郁金香。

郁舜浩心想自己也不“黑”啊，怎么就成了“黑英雄”。隨即一想，花本身就帶有女性色彩，用花來表現男人，不“黑”一點，不“英雄”一點，還真有點壓不住。這么一想，也便接受了虞茜琳給他畫的“人設”，還決定將“黑英雄”作為自己的筆名。

最后剩下的是一封信。信封粉紅色，是用彩紙自制的，收件人的位置畫著一朵小小的郁金香，寄件人的位置一朵小小的虞美人，密封處用彩鉛畫著一顆紅心。郁舜浩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是兩頁帶有香味的淡藍色信紙，背景圖案是一位卡通小女孩坐在月亮上揮灑出滿天繁星，還點綴著三個卡通英文單詞：Miss、Happy、Love。

郁舜浩對感情的反應較為遲鈍，他沒細想信封密封處貼一顆紅心有什么特殊含義，只當覺得好玩。對于信紙上的英文，他也不覺得有何特殊，只當女生都這樣。

——

黑英雄：

我想你已經明白我為什么這么稱呼你了，如果還不明白的話先看看畫吧。（笑）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七封信，之前寫的六封信就不交給你了。如果有什么要說的，我會在這封信里說。如果有什么忘記說的，將來再寫。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意味著我可能打破了保證書的承諾——不寫情書。這是一封情書嗎？我也不知道，但教導處一定認為是。所以，我們要好好保管這封信，它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或許，我們可以把信折成紙船，將所有秘密沉到郁江江底。從郁江古橋把紙船扔下去，想必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吧。或許我們是可以這樣做的吧，如果保持二米、三米的距離，同學們看見了，又能說什么呢？

我無意成為一名校規破壞者，但我也不想讓自己的青春留有遺憾。

這段時間比較郁悶，心情不好時就畫了幾幅畫，我挑了四幅與信一起交給你。

你知道嗎？有一次你英語考了38分，我擔心你會考不上高中，那樣的話，初中畢業我們各奔東西了。誰能想到你居然考上郁江中學，我們還分到同班！

郁家村是我去過最難忘的一個地方，潛水撈田螺時的你，是我見過最帥的你。我懷疑你的前世是不是一位漁民，或者我的前世是某位漁民的妻子吧！（笑）

我本來想畫一幅自己的肖像畫的，但是你又不能掛出來，就算藏起來也是一顆定時炸彈，想想還是作罷了。所以，我畫了一幅虞美人花，見畫如見人。順帶我還畫了一幅郁金香。本來想畫成金色的，為了與橘紅色虞美人區別，就畫成了黑色，黑色郁金香可是名貴品種，希望你會喜歡。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我們有著共同的愛好。我喜歡看的雜志，你也喜歡；我喜歡的運動，你也喜歡；我喜歡的音樂，你也喜歡；我喜歡的風景，你也喜歡……學校這么小，即便我們不曾相識，共同的愛好也會讓我們彼此靠近。

最后，張學友的最新專輯《忘記你我做到》送給你。

有句歌詞我非常喜歡——

“不去天涯海角，在我身邊就好”。

既然我們已經在彼此身邊，又何必再去天涯海角尋找？

盼復。

冰罌粟

1996.6.11

——

看完信，回到宿舍已近23：00了。當時，學生們喜歡將影視、體育、音樂等明星偶像的海報貼在床頭。郁舜浩摸黑找來膠帶，將Icelandpoppy與BlackHeroTulip兩幅彩鉛畫貼在了床頭。郁舜浩酣然入夢，就像虞茜琳在身旁看著他入睡一般。

因長期沒有睡過好覺，加上昨晚睡得又遲，郁舜浩一覺差點睡過頭，幸虧同桌兼舍友吳曉偉催得急，他才爬起來去早自習（實際上也是去補覺）。畢竟考勤扣分是扣班級的，而且象征榮譽的小紅旗常年掛在二班，要是缺勤被扣了分，郁舜浩就成了班級的罪人。

早自習結束后，郁舜浩去學校小賣部買來了虞茜琳同款的信紙，來到教室便迫不及待地寫了起來。那時，學生與筆友之間，或者與其他學校的同學之間有書信往來，寫信也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但是，郁舜浩從未寫過信，當他把信紙拿出來時，自然引起了同桌吳曉偉的注意。

“冰罌粟……”郁舜浩剛在信紙上寫了個抬頭，就被吳曉偉讀了出來。

郁舜浩趕緊用手捂住，對吳曉偉說道：“你個偷窺狂，小心長雞眼。”

吳曉偉指了指教室上方的燈，說道：“這盞燈可以證明我是光明正大的，倒是你偷偷摸摸的，一定沒干啥好事。老實招來，冰罌粟到底是誰？”

早上，吳曉偉催郁舜浩起床時，雖然看到了兩幅畫，但并不解其中含義，更沒注意到畫的簽名就是“冰罌粟”。

郁舜浩既然把兩幅畫貼在床頭了，也就沒打算隱瞞了，說道：“見我床頭的兩幅畫了嗎？”

吳曉偉這才隱約覺得其中一幅畫似乎在哪見過，猛然想起了虞茜琳標志性的發夾上好像就是那朵橘紅色的花，于是左手拍了一下郁舜浩的大腿，右手指著虞茜琳的頭發，壞笑道：“在那。”

郁舜浩把吳曉偉的右手按下，說道：“看來你早上洗臉了，沒讓眼屎糊住眼睛。”

“冰罌粟是虞茜琳的筆名？”吳曉偉擔心郁舜浩在胡扯，想確認一下。

“對。”郁舜浩說道。

“你都跟她那樣了，還需要寫信？”吳曉偉做了一個郁舜浩跟虞茜琳仰頭打招呼的夸張表情，大聲說道。

郁舜浩踢了一腳吳曉偉，壓低聲音說道：“小點聲！我們這是心靈的交流，你這俗人不懂。”忽然，郁舜浩想了姜欣月，又碰了碰吳曉偉的胳膊，問道：“你覺得夢幻游戲廳的姜欣月怎么樣，你要閑得無聊，給她寫一封？”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吳曉偉畢竟也是血氣方剛的花季少年，對漂亮女孩子有天然的好感。他以前曾暗地打聽姜欣月的許多事情，知道的多了，有點由憐生愛。初中畢業后，吳曉偉上了郁江中學，他偶爾去夢幻游戲廳打游戲，主要也是為了見見姜欣月。當然，吳曉偉的零花錢沒郁舜浩那么多，父母也管得較嚴，所以他去游戲廳的次數并不多。郁舜浩提醒吳曉偉可以給姜欣月寫信，確實讓他心動了一下。但是，吳曉偉轉念一想，自己大概率還要去上大學，那么，他與姜欣月的戀愛不僅過于漫長，而且幾乎不會結果。

“我和她注定是有緣無分的。”吳曉偉拍了拍郁舜浩的肩膀說道，“不打擾你了，你寫你的吧。”

郁舜浩跟吳曉偉一通閑聊，哪里還靜得下心來寫信，便也把信紙收了起來。

午餐過后，郁舜浩回到宿舍，他坐在床鋪上，拿被子當桌子寫信，由于是上鋪，倒也沒有人打擾他。

——

冰罌粟：

歌已聽，信已閱，畫已賞。

保證書者，黔之驢也。驢一鳴，虎大駭，遠遁。然往來視之，無異能者也。依汝計謀，相距兩米之遠即可破也。

呃，文言文太費勁，不裝了，還是說點白話吧。

張學友這張專輯的同名歌曲《忘記你我做不到》很好聽。忘記你，我也做不到。我想說的是，我不會嘗試忘記你，我只會想辦法記住你。所以，我把Icelandpoppy與BlackHeroTulip兩幅畫貼到了床頭，這樣一睜眼就看到你，不，是想起你。

另外兩幅畫還有你寫給我的信，是我們的秘密，我壓在了箱底。等到我們約好時間，去郁江古橋放紙船的時候，我再拿出來。

說到時間，我回頭給家里打個電話，這個周末不回家了。如果你這周末也不回家的，白天我們在教室自習，晚上可以去郁江古橋放紙船。

以后相見，不用去天涯海角尋找，操場、聽雨閣就挺好。

盼復。

黑英雄

1996.6.12

——

信寫完后，郁舜浩把信折成了紙飛機，想著在聽雨閣飛給虞茜琳。他在宿舍試飛了一下，想到會飛到水里去，又拆了，折成一條船。這一拆兩折，信紙已然皺巴，不過也管不了那么多。

晚自習過后，郁舜浩將信夾在一本《讀者》雜志中，來到聽雨閣，見有其他同學在，便又來到了聆風亭。這時，虞茜琳從遠處徑直朝郁舜浩走來，在距離3米處站住。郁舜浩把雜志放在聆風亭的長椅，對虞茜琳說：“書中自有黃金屋。”

虞茜琳見四下沒其他同學，又見郁舜浩裝模作樣的謹慎，笑道：“膽小鬼。”

郁舜浩尷尬地咬咬嘴唇，朝虞茜琳走去。這下把虞茜琳嚇了一跳，只好假裝路過，朝長椅上的雜志走去。

擦肩而過時，郁舜浩小聲說道：“書中有信。”

虞茜琳看過郁舜浩的信后，第二天一早便來到操場跑步。在桂花林的長椅上放下水杯和毛巾后，虞茜琳站了一會，確認郁舜浩在逆時針跑步后，她朝順時針的方向跑去。

擦肩而過時，虞茜琳留下一句話：“這周末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