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蒂斯不知第幾次睜開眼睛,一切突然有了意識,她看著這個世界。
蒙蒂斯是只羊。
養它們的人,頭發金黃,眼眶凹陷嚴重。他們叫她蒙蒂斯,類似的含糊發音。
它們這支種族毛色漆黑,除了比尋常的羊體型更大以外,有的個體會長出四只漆黑堅硬的角——耳后長出盤曲的兩根,另外兩根直愣堅硬的由額頭向腦后生長。
小小的腦子里僅存的記憶影像是母親,一只母羊,記憶中自己一蹦一跳地跟著它;另一位是個矮個子的紅發女孩,模糊地看不清臉。
奇怪的是,島上的人飼養他們,并不是為了食用。羊圈被重重包圍著,除了喂食,很少能見到主人的面,他們只會每隔兩月出現,挑走四角基本齊全的一只。
她從不擔心自己被帶走,她只有兩只角。
這沒什么,直到某天,而這是蒙蒂斯睜開眼后的第二年。
她關不住,出逃是常有的,而這次出逃,她昏頭昏腦迷了路,撞了好幾棵樹后誤打誤撞進了片奇怪的林子,這里松木生得很高,在遠處呈弧形圍繞中間四五間石砌建筑,那幾座建筑同樣也呈半圓攏著中間的石臺,從左至右劃了很長很顯眼刺目的血紅印,從幾道紅之間伸出幾道旁枝,糾纏著在頂端圍成擰巴的團,像是日月。
而隨著她往深處走,居然看到了人。
她從沒見過這么多人,像是陸上的海灣,互相擁擠的黃頭發腦袋們,攢在一塊像是等待投食的魚。
沒人發現她的存在,蒙蒂斯擠不進去,跳上塊兩人高的石頭伸長了脖子望。
黃頭發們目光匯聚的地方,躺著一只黑色的生物。
那是她的同伴!
這位同類半月前還在和她安穩散著步,被帶走后再無音訊。
它被綁上紅繩,橫在巨石闊臺上,撐著頭大口吞咽木碗里的濃稠黑色液體,大半都灑在了外面,可旁邊的人絲毫不惱,笑著繼續往它嘴邊遞。
隨著它吞得越來越多,黃頭發們中發出愉悅的笑聲。
它好像瘋了,眼里被艷紅的血泡充斥,眼眶漲得極大。頭上已長出完整的四角,綁著詭異的裝飾,它的肚子,脹得像是要墜下來,可它一點意識不到,仍然機械地繼續吞咽。
醒過來啊!快醒過來!
她發出凄厲慘叫,試圖喚醒它。
這起作用了,它的動作停了一瞬,緩慢扭過頭看向她的方向,角上掛著的看不明白的繩結,像是林間藤蔓被窒息瀕死的人掙扎過似的枯萎凌亂。
她同樣也吸引了其他人,他們如同禱告中被人砸了圣像的憤怒信徒,怒目圓睜地尋找忤逆神明的惡鬼——然而始作俑者是只羊。
“是圣羊,圣羊啊!”
“圣羊怎么會在這兒...”
“快來人去叫祭司!”
祭司?
“兩只圣羊同時出現,能是好事嗎...”
黃頭發們極為迅速地給這不速之客讓開一片空地,不像是敬重,倒像她是什么讓人避之不及的惡鬼。蒙蒂斯不敢動彈,她不知所措。
被人群擠倒在地的人不明就里,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回頭看到什么東西背著光,落下一片陰影,自高而下地俯視著他,棱節分明的彎曲兩角看起來像是地獄里蹣跚爬出的惡鬼,嚇得臉都白了半截,手腳并用地退后。
四周安靜到詭異,大家在等著祭司前來,誰也不敢動作。
“羊,羊,過來,不要叫。”一個黃頭發女孩子喚她,沖她拍著手,示意她下來。
她這么做了,而她落地來到身邊時,這打破了寂靜。人們像是被突然松開了脖子。好像祭司也不是那么厲害,不是也有人也把圣羊降伏了嗎——他們高傲地想著。
他們大膽起來,上前撥開蒙蒂斯額前的毛發,泄氣又有點慶幸。
“是個兩角。”
“赫布里底快沒有圣羊了,”一個黃頭發開口,“他們把圣羊藏起來,要么是殺掉了,只留下不長角的?!?/p>
周圍紛紛附和。
“可離了這里我們還能去哪兒?!?/p>
“我可不想回去?!?/p>
人們七嘴八舌的附和。
“不會沒有?!睆臐M是人的包圍圈外,洪鐘般威嚴的聲音傳來,霎時壓住了所有騷動。
人群如受驚的鳥,急忙弓腰給那人讓出條路來。剛剛認為自己降伏了圣羊的兩個年輕人死死閉著嘴,頭幾乎低到地上,冷汗涔涔。
“是他們學精了,不肯交出來。”
說話的這人,個子在人群中很是出挑,滿頭花白的長發,用帶韌性的植物纖維在腦后系成單股辮,整個人瘦削卻挺拔,灰白的袍子罩在身上,發銀的腰帶卡在腰間,扣上墜了好些陶土的小瓶罐。
她來不及看其他的,被其他人擠到了后面,周圍霎時黑下來。
“可是...”有個年輕人還想說什么,“他們連黃金都不...”,話沒說完,見老者面帶慍色,立刻悻悻閉了嘴。
“只要能拿到圣羊,”他頗有深意地看著人群中的一角,“我不在乎是什么手段。”
他們太高了,蒙蒂斯抬頭,像看見了參天的黑森林。隨后人群騷動,他們像是被吊起來的鴨,全部調頭看同一個地方。
好像人群中突然出現了哪位圣人,需要群眾極高的敬意才能催化她出世。
似乎有人離開了,他們很快把目光移回來。
黑森林散開,她重見天日。
“阿蘇坦,這只圣羊...我們該怎么處理?!庇腥藨饝鹁ぞさ貑?,一邊不住地往后退,盡量把自己和圣羊拉開距離。
蒙蒂斯身邊突然空了,被叫做阿蘇坦的那人,眼神鷹一樣射向她,背著手慢慢踱過來。
“只有兩角?!彼@么評價。
他太高了,她仰著頭都只能看見他的下巴。
“快點長大吧,”老頭弓下腰,滿臉堆笑地緩慢摩挲她的毛發。
“你可對我們有大用處?!?/p>
蒙蒂斯這才看清那老頭的臉,這讓她寒毛倒立,他的臉簡直像是曬過頭的牛皮,揪巴成一團。眼眶位置勉強留了條縫,恐怖的是他的眼睛,透著極其的精明陰狠,完全不像是這個垂老身體所有的。
耷拉的臉皮將眼睛完美地保護起來。
像路過山腳時偶然一瞥看見的雜草叢生小沼澤,沒人會注意渾濁的泥水里有活物掙扎,臟污四濺,比看快淹死的俘虜吐出最后一口氣還讓人反胃。
他直起身,回頭慢條斯理看了一眼祭臺上的那只可憐蟲。
“重新來,務必要帶它出海。”
隨著他話音落下,手下立刻應聲離開,隨后他抬頭打量了幾番這片森林,聲音聽不出任何情感。
“這片圣林,燒掉?!?/p>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權杖在硬土上戳得梆梆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