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四日,已至游湖踏青日。
喬絮晚這次選了支淡雅別致的鑲珠蘭花玉簪和一對金棕琥珀耳墜,另在腕上套了和田玉鐲子。
上身雪青短衫,下配半見色百迭裙,看著清麗明媚,很有春日氣息。
站在身后的拂月道:“小姐今日也裝扮得這么素凈嗎?怎么說也是跟別家公子小姐一起出游,要不……”
拂月窺著她的側臉,躍躍欲試。
喬絮晚明白她那點想出風頭的小心思,遂笑道:“今日是我第一次跟他們正經來往,身份擺在這,不好太招搖,不然難免會教人覺得輕浮。”
況且她這一趟過去,并不打算太引人注目。
拂月癟癟嘴,只得作罷,琢磨著她的心意,為她挽了個溫婉妥帖的龍蕊髻,面上略施胭脂,稍作修飾。
而后轉身取來一件紋繡淺紫蝴蝶蘭花樣的杏仁黃長褙子,道:“奴婢今早出門打水,總覺著還有些許涼意,小姐身子弱,經不得風吹,還是多穿點為妙。”
“有心了。”喬絮晚展開雙臂,任她為自己披上。
這褙子與衣裙近乎同色,打眼看去,賞心悅目。
收拾完畢,喬絮晚拿了一把墨竹扇面的團扇,與拂月一前一后走出臥房。
大清早,院內的灑掃侍女已開始了各自分工,三四人手持盛米的籮筐站在草地邊,飼喂正閑庭信步的白孔雀,另有數個在池塘邊喂魚除草,其他若干人擦拭梁柱地板,澆花燒水,點香烹茶,個個安靜又麻利,進出對接有條不紊,使得這院子不但不顯擁擠,反而多出幾分安閑之意。
——就在房門打開,喬絮晚踏上石徑的那刻,立在池邊喂魚及蹲在院角燒水的數個侍女微微回眸望了一眼,隨即飛速收回視線。
喬絮晚狀若未覺,繼續朝門口走著。
直到離棲鸞院遠了些,拂月才在她耳邊悄悄抱怨:“那方小娘究竟安的什么心,為何在小姐身邊插這么多探子?出個門還要被她們盯著。本來院里有老太太的人看著就夠不自在了,如今兩伙人聚到一起,就跟請了滿天神佛來做客似的,一個比一個脾氣大又難管,連玉檀姐姐都生了好幾次悶氣。”
慕芷蘭去世前,怕喬絮晚住在別人院里受欺負,特意命人給年僅十一歲的她收拾出了這個雅致清凈的棲鸞院。棲鸞院離李音住的康福堂和方鷺笙住的觀鶴居都有些距離,跟謝驊澗住的臥瀾軒倒是相近得很,以便他們兄妹倆互相幫襯。
玉檀便是那時派來的一等女使,跟在慕芷蘭身邊多年,最是靠譜,在棲鸞院相當于管事一樣的人物。另有百合,鳶尾,杜若,皆是當年隨慕芷蘭陪嫁過來的,比玉檀稍年輕些,但也值得信任。
因有這些人在,慕芷蘭逝后一段時間,喬絮晚的日子也還算過得去,該得的份例不至于被克扣太過。
可這殘存的威嚴畢竟難以長久。
當家作主的她都得看人臉色度日,在她手底下干活的人更不必提,自是同樣矮人一截。
那天李音跟她提及親事,雖中途被謝驊澗打斷,然而晚上便送了人過來,美其名曰看她大了,要多外出交際,擔心院內日常諸項事宜忙不過來,專門為她增添人手。
而方鷺笙則是在四天前談話過后當面給她塞的人,說將來若有心儀的公子,她自己不好頻繁露面,能多些人替她辦事更佳。
兩主子個頂個地厲害,她都管不了,玉檀會受氣也正常。
喬絮晚眉目微斂,低聲道:“小娘或許是想擇個合適時機,替我成就一門‘好姻緣’,有人在屋里,辦什么事自然也更方便。至于老太太那邊,估計一部分是因為這個,另一部分則是觀察阿兄與我的往來情況。”
拂月皺眉道:“那小姐要不要做些防備?萬一她們偷摸放了什么取走什么,再互相配合著污蔑小姐,咱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過來啊。”
“……”喬絮晚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平靜道:“老太太的人剛送來不足半月,小娘的人也才安置來沒幾日,她們尚且安寧,我們便也按兵不動。且等些時日,看看她們有什么異動。”
拂月道:“小姐是已有法子了嗎?”
喬絮晚微微一笑,回頭對她道:“完全沒有。”
拂月:“……”
說話間,到了偏門。
一輛極奢華的馬車停駐在門外,三匹高頭大馬在前立著,金絲楠木制的車轅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道丹紅簾子垂落,遮住車內風光。
喬絮晚走過去,守在兩側的侍女上前替她掀開簾子,她腳下踩著轎凳,被拂月攙扶著上了馬車。
謝驊澗已在里面坐著了。
墨發以銀冠束起,衣穿晴藍長袍,腰間懸掛一枚祥云玉佩,上身懶懶靠著軟枕,手里捧著卷宗翻閱。
見簾子掀開,他抬眸望了一眼,將卷宗放到一邊。
“你來得倒挺早。”喬絮晚提著裙子坐在他旁側。
馬車緩緩前行,謝驊澗閑閑道:“今日跟皇城司告了一天假,要是在屋里待久了,恐怕祖母又要把我叫去說閑話。”
“比如讓你少跟我接觸嗎?”喬絮晚調笑道。
席霖之將請帖送到府上那天,李音可是在她跟前好一頓陰陽怪氣,話里話外譏諷她不知安分守己,前日才露臉,今天就勾得年輕公子上門邀約,還讓兄長費時間陪同前往,真是正經禮數不識多少,狐媚本事反倒一流。
謝驊澗道:“這話她都不知說過多少次了,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你是不是把她好不容易制出來的補藥全扔了,不然她怎地對你這么大怨氣?”
“嘶,分明是她自己小心眼容不下人!好像謝家堂堂一個公爵府多我一雙筷子能被吃窮似的。”喬絮晚撅起嘴,忿忿地嘀咕。
“哈哈。”謝驊澗笑了兩聲,闔上眸,沒再多言。
喬絮晚聽他嗓音像是有些啞,細觀之下,神色也略有一絲倦意,便問道:“昨晚沒睡好?”
“處理了點比較緊急的事兒,歇得晚了些,不打緊。”
“你若是忙,今日不去也沒事的,本來我這次過去主要也是想認識下別家女眷,不會和外男有太多交集。”
喬絮晚知道他這是不放心自己單獨外出才會如此,便挪了挪位置,坐得離他近了些,嗓音放得又低又軟。
謝驊澗閉著眼道:“男女都一樣,看人下菜碟,有我在,你起碼不會受什么委屈。”
這倒是真的。
有謝驊澗在場給她撐腰,別說受委屈,她就是扇人幾巴掌也不會被多說什么。
“難得出來玩一趟,怎么打扮得這么簡單?”謝驊澗將眼簾掀開一條縫,瞧著她頭上僅有的一支簪子,“我看別家姑娘出門都穿金帶銀的,走個步珠搖玉晃,上次給你的首飾盒雖然裝的東西不多,但勉強也齊全,給身上身下打點一番不成問題,怎么不挑幾個戴上?”
喬絮晚低頭擺弄著團扇,道:“我這個身份,打扮太顯眼容易遭人口舌,讓人不喜。”
“你什么身份?”謝驊澗不愛聽了,睜開眼坐直身子,“你是從我公爵府里出來的姑娘,你就是把太陽摘了戴在頭頂都沒人敢說你。讓人不喜?誰不喜?誰不喜你告訴我,我當面問問他為何不喜。”
“……”
喬絮晚垂著眉眼,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嘴角總歸是高興地翹著。
她道:“外人的看法都還是其次……其實是我院子里那些眼線,著實煩人,整天盯著人不放,我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剛踏出門一步,第二步還沒跨出來,康福堂和觀鶴居就都得開始念叨起我來,等回去了指不定要挨多少白眼。”
謝驊澗見狀,便也收了脾氣,重新靠回軟枕上,問:“她們往你院里塞人了?”
“是啊,康福堂兩個,觀鶴居兩個,個個都是大爺,把玉檀她們都氣哭了好幾次。”喬絮晚悶悶不樂道,“本來這些天還冷著,我想讓拂月去你屋那邊跟青靄要點炭火,可有這幫人看著,我哪里敢亂動,晚上冷得快要睡不著……”
棲鸞院的份例被偷偷克扣這事,她自然跟謝驊澗說過。
但有后宅當家的縱容,即便謝驊澗處置過幾次也無濟于事,所以后來干脆讓喬絮晚有什么不夠用就派人走后門小路去他院子里找青靄拿,反正他物件富足得很。
從冬天的炭火夏日的冰塊,再到銀兩茶葉,如此協調下來,喬絮晚倒也沒吃什么苦,日子依舊悠閑。
她這番話實則摻雜了不少水分,不過在謝驊澗面前訴委屈,她總是要撒撒嬌,夸大一下事實的。
謝驊澗聽后,面色沉了沉。
靜默良久,他道:“我若是出面,也只能逼走方鷺笙的人,祖母那邊怕是會更加為難你,等我這幾天想想辦法,把她們一并從你院里趕出去。”
“不必,阿兄。”見他這般說,喬絮晚心里那點委屈便也消弭了。
她又挪了挪,直接坐到他身邊,兩手挽住他的臂,巧笑嫣然:“我有法子將她們趕走呢。后宅之事自有后宅的門路,阿兄緊著前朝政務忙就好,不必擔憂。”
謝驊澗看著她笑瞇瞇的小臉,摸摸她的頭,嘆道:“你這才多大點,就要成日算計這算計那,也怪辛苦了。”
喬絮晚略微落寞:“現在辛苦些也好,等我以后嫁人了,到了別人的宅院里,說不定還會遇到什么事,眼下就當積累經驗,提前準備著了。”
“……”
謝驊澗皺起眉。
他緊握了握她柔嫩的手,道:“阿兄必定給你尋個最好的夫家,沒有婆媳腌臜事,也沒有后宅姬妾爭寵,你專心做你的貴夫人,吃穿用度比誰都要好,無論走到哪里都能仰著頭顱,再也不用像如今這般低調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