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糕餅,又喝過藥,身子總算恢復(fù)些許暖意。
拂月打來一盆熱水,為喬絮晚敷了敷紅腫的眼睛,待面容不再那么憔悴,兩人才走出廂房,奔赴康福堂。
——跨進院門,入目便是一個略顯樸素、卻又不失高雅情調(diào)的庭院。
謝老太太年輕時住在宮中,因受先帝寵愛,日常用度較為鋪張,是個好奢華靡麗的人。
后經(jīng)朝政變動,皇位更迭,反倒清高低調(diào)起來,每日誦經(jīng)禮佛不問世事,硬是洗去了渾身鋒芒畢露的高傲,練就了一張菩薩般的慈和面容。
不過在喬絮晚看來,李音皮囊下那自小浸潤于后宮中的心腸,可與菩薩完全是兩門路子。
在棲鸞院時玉檀特地提前了兩刻鐘來喚她,是以這會到得還早,僅有李音在堂內(nèi)用晚飯,謝凌和方鷺笙還未至。
喬絮晚立在階下,朝李音福了福身:“祖母慈安。”
李音意外于她這個時候便過來了,于是一邊打量她還有些紅的眼圈,一邊道:“你來得倒是早。”
喬絮晚微笑著說:“許久未曾向祖母請安,今日孔媽媽特來囑咐,孫女不敢耽擱時間,想著……能提前探望探望祖母也好。”
她態(tài)度甚佳,李音便也不多說什么,只讓她在下首旁側(cè)的圈椅坐了。
喝下最后的一點粥后,李音用侍女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淡淡道:“難為你有這份心,本來聽下人說你在院子里哭了一下午,我還以為你會告病不來了。”
喬絮晚從容應(yīng)答:“左不過是孫女在為一點小事鬧情緒罷了,萬不敢因此推拒向祖母請安。”
李音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還以為她會臭著一張臉過來呢,沒想到這嘴竟反倒格外地甜……
本想拿下午摔琴吵架之事敲打敲打她的李音見狀也是無從發(fā)作,生硬地清了清嗓,道:“你下午是為什么哭啊?說與我聽聽。”
喬絮晚略一頷首,道:“說來慚愧,孫女今日出門與別家公子小姐游湖,因不會點茶撫琴鬧了笑話,孫女自覺沒臉,一時心急,就任性地離了席,讓其他姑娘臉上也不好看了。阿兄見我如此失禮便想帶我回來教導(dǎo)一番,結(jié)果我氣昏了頭,就……”
她愧疚地低下頭,眼眸又泛起水霧。
李音冷嘲道:“你脾性還不小,拿別家姑娘撒氣不提,你表兄好意教你,你還摔他的琴。驊澗的琴每一張都價值千金萬金,雖說對我們這國公府來說算不得什么,但也不是能讓你隨意摔打的!難不成你喚他一聲兄長,就真把自己也當謝家人了?”
喬絮晚迅速從椅子上站起身跪到地面,垂首低泣道:“孫女不敢!孫女自知失了禮數(shù),且自己丟人也就罷了,還毀了阿兄一片好心!這一下午孫女關(guān)上房門在屋里靜思反省許久,心中實在羞愧不能自已,還望祖母責(zé)罰!”
她直挺挺叩下頭顱,讓額頭緊貼在涼涼的地板上,肩背細微顫抖,仿佛凄惶至極。
李音道:“責(zé)罰?難道我罰你賠琴,你能賠得起?”
喬絮晚跪趴在地上,聲音略顯沉悶:“孫女自是賠不起,倘若祖母不介意,孫女可以打個白條,待日后嫁人了再……”
“快快閉嘴罷!好不害臊啊你!!”李音拍著桌子恨恨大喊,“什么打白條!真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你沒在你那商賈父親身邊長大,也還跟他一個寒酸秉性!”
罵完后她大喘幾口氣,繼續(xù)嘟囔:“從沒聽過哪家高門貴女會說打白條這等話,果然下賤門戶就是生不出什么好種,便是養(yǎng)在我們謝府這種百世清貴的人家也救不了!”
一旁的孔嬤嬤見此趕忙上前撫背順氣。
喬絮晚靜靜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
——若是放在以前,她必定要抬頭問問這到底是在罵她父親還是她母親,再接話道她畢竟是從她娘肚子里出來的,這下賤門戶的稱呼,莫不是要落到慕府頭上。
不過現(xiàn)在與老太太爭那一時之快毫無意義。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恰逢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守在門口的侍女進來稟報:“老太太,主君和方小娘到了。”
李音順了順氣,道:“讓他們進來。”
“是。”
謝凌一進門就見一個坐在椅子上滿面怒容,一個跪在地上一聲不吭,頓時奇道:“這是怎么了?喬丫頭惹母親您生氣了?”
李音氣得不知該如何形容剛才那副場景,默然少頃后干脆擺手道:“罷罷罷!不提也罷!你倆先坐著吧。”
謝凌便也不多問,直接在離她最近的圈椅上坐下。
方鷺笙則先是道了一聲“婆母慈安”,隨后落座謝凌旁邊。
徒留喬絮晚一人跪著。
謝凌對李音道:“母親,今晚緣何突然叫兒子過來?”
李音語氣略緩,道:“還能有什么事,慕家最近有沒有什么動靜?”
“并無,只是常常私底下派人打探喬丫頭的消息,兒子也想不通他們是想干嘛。”
“打探消息是正常的,那慕芷汀當年……”李音說到這,頓了一秒,才繼續(xù)道:“當年走得不光彩,女兒又在咱們家借住了這么多年,他們擔(dān)心這姑娘對他們心中積怨,做些什么有損慕家清譽的事,所以才想事先探探消息。”
謝凌點點頭,認為這個說法在理,又道:“那母親有決定何時將喬丫頭送走嗎?”
李音蹙起眉:“沁雪那邊還在勸著呢,哪有那么快?不過我覺著應(yīng)當也用不了幾天了,我看這個月下旬,又或者下個月初就可以收拾收拾,把她送回去了。”
兩人在上頭若無其事地探討喬絮晚去處,仿佛忘了喬絮晚本人就在下面跪著,全然沒有過問她的意見。
喬絮晚于是自行開了口:“祖母,姨丈。”
話音止住,李音和謝凌一齊看向她。
李音嫌惡道:“怎么了?你不愿走?”
“不,并非孫女不愿走。”喬絮晚直起身,用微紅的雙眼直視他們,萬分真摯道:“謝家多年養(yǎng)育之恩,阿晚自知無以為報,如今離別之際將近,阿晚……只想再求祖母和姨丈最后一件事。”
謝凌有些好奇:“什么事?”
喬絮晚道:“想求祖母姨丈……為阿晚尋得一位能夠教導(dǎo)禮儀的嬤嬤。”
李音和謝凌皆感詫異。
謝凌繼而問道:“倒不是不行,可你怎么忽然想學(xué)禮儀了?”
喬絮晚啜泣道:“自姨母不在后,阿晚懶惰散漫,疏于學(xué)習(xí),結(jié)果今日在外丟了臉,牽連著表兄也損了顏面。而今即將回到慕家,我只擔(dān)心,若慕家人見了我這般粗野無禮的樣子,會不會對謝家產(chǎn)生偏見?認為謝家,書香門第,府上的孩子卻竟教養(yǎng)成這樣!”
“阿晚自己丟人倒也罷了,算不得什么,可謝家養(yǎng)育我這么多年,為我一介無依無靠的孤女提供住處和衣食,這是何等恩惠!我心中不勝感激,屬實不想讓他人因我而對謝家指指點點,甚至傳出不實謠言!——還請祖母姨丈成全!”
說罷,她又深深地叩下頭顱,哭泣不已。
這番話中肯誠摯,目的又是為了求知求學(xué),李音和謝凌兩個長輩聽了,一時半會還真生不出拒絕的心思。
喬絮晚接著道:“祖母姨丈慈悲,只允我一個月的學(xué)習(xí)時間即可,一個月后,便是慕家不愿接受我這個從外邊來的孩子,我也會收拾好行李,自行找個去處。”
謝凌擰眉道:“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能有什么去處?不是,你先說為什么是一個月?”
聽到這話,喬絮晚幾乎要貼到地板的面容霎時一冷。
然她依舊維持著悲戚的語氣:“因為再過一個月……便是姨母的祭日了。”
堂內(nèi)驀然一靜。
“阿晚怕回慕家之后瑣事繁多,無法抽出時間回來祭拜姨母,就想著,要不先祭拜過了再走也好。”
見另三人都不說話,喬絮晚便期期艾艾地繼續(xù)說:“阿晚還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因心中記掛亡母,日日不見歡顏,姨母擔(dān)憂我就此生出心病來,于是整日陪在我身邊逗我開心,吃的穿的用的也都是最最上等的。這份恩情……阿晚沒齒難忘,姨母對阿晚來說無異于第二個生母,請祖母和姨丈寬容,讓阿晚盡孝吧。”
“……”
李音與姨丈對望一眼,眼中神色各異,方鷺笙垂著頭,手指緊絞。
一陣沉默過后,李音率先道:“你要我給你請嬤嬤來教導(dǎo)禮儀,可以,畢竟這事也算我們謝家的疏忽。當初我一心清修靜養(yǎng),本以為有個小娘看著你的教學(xué)也行了,沒成想……唉,看來這府上沒個大娘子看家終究不成樣子啊。”
方鷺笙臉一白。
她急惶惶地到喬絮晚身邊跪下去,痛哭流涕道:“婆母,此事是我的錯!我年幼時家道中落,沒來得及學(xué)習(xí)如何管家便匆匆出嫁,當初大娘子去世,我初次執(zhí)掌中饋,經(jīng)驗不足,哪哪都慌亂得很,竟把喬姑娘的教學(xué)忘到了腦后!此番全是我的過錯!”
她連連磕頭,額頭幾欲跟地板磕出聲響。
喬絮晚微微側(cè)眸,心情頗為復(fù)雜。
對于這位方小娘,她一貫是排斥與其接觸的。
當年方鷺笙進門不足一年便將本就身體不好的慕芷蘭氣到去世,喬絮晚自是懷恨在心,一直思索著該如何報復(fù)。
李音老了,不愛管事,即便有如山的威嚴,她不用也是白費。
謝凌偏寵方鷺笙,又素來不管后宅之事,那年慕芷蘭去世他也不過對方鷺笙稍作懲處。
謝驊澗尚且需顧著前朝政務(wù),何況有父親謝凌護著,他也無法真正對方鷺笙做些什么,頂多針對下方家,折折她的勢力。
這后宅之中,如今只有納入新任的大娘子,才能真正制住方鷺笙。
方才提起自己教學(xué)一事,實則也是在暗中引導(dǎo)李音,試著勾起她填補謝府空缺已久的大娘子之位的念頭。
顯然,她成功了。
可方鷺笙現(xiàn)在這表現(xiàn),卻也讓她感觸良多。
謝驊澗跟她說過,方鷺笙的父親是從六品官,在翰林院任職,也算是個書香門第,清流之家。
只是當年方父站錯了隊,險些被革了職,危急關(guān)頭全靠方鷺笙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勾引到謝凌,讓自己成功懷上他的種嫁入謝家當妾,這才力挽狂瀾。
照這樣說,方鷺笙原先也稱得上一聲“小姐”。
起碼比她這個商賈之女高貴許多。
可方鷺笙現(xiàn)在……
喬絮晚瞧著方鷺笙哭花的臉,聽著她接連不斷磕出的響頭,心中說不出是何感想。
她明白,方鷺笙很怕有新的大娘子進門。
謝府有了新的大娘子,于謝府是好事,于她、包括她背后的方家,卻可能是滅頂之災(zāi)。
方鷺笙年幼風(fēng)光,決定勾引謝凌時或許有掙扎過,可接受了自己以色侍人的現(xiàn)實、當上寵妾后也依舊風(fēng)光。
再風(fēng)光,也得拋卻曾經(jīng)官家小姐的身段架子,擺出笑臉流出眼淚惺惺作態(tài)。
在這里,想過得好,也只有這樣。
這時,李音驀然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行了,趕緊起來吧,你一個妾室,我本來也沒對你抱什么希望。何況人都長這么大了,再翻這些陳年舊賬又有何用?”
方鷺笙抹了抹眼淚,悻悻回到座位。
謝凌為難道:“慕家那邊尚未表態(tài),大娘子這個事兒……”
李音道:“擔(dān)心什么?等這次把話都說開了,咱們兩家再找個由頭辦場宴席,讓外人知道我們已經(jīng)和好,再議親不是方便許多?”
謝凌笑著拱手:“母親說得是。”
李音又對喬絮晚道:“過個兩三日,我會從宮中請一位專司入宮秀女禮儀教導(dǎo)的嬤嬤,屆時你就跟著她好好學(xué)吧。若是你對那嬤嬤有任何頂撞,我馬上將人送回宮。”
喬絮晚深深彎下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