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善變得緊，剛過午后，原本艷陽高照的天空開始響起了悶雷。

天空被厚厚的烏云籠罩，顏色驟然黑了下來，閃電劃破天際，沒一會兒豆大的雨水從天邊傾瀉而下，淅淅瀝瀝的雨連成絲，織成網(wǎng)，將富麗堂皇的宮殿籠罩其中。

寢殿華美，金色的窗簾和窗欞上繁復(fù)的花紋無不彰顯著主人身份的高貴。這是坤寧宮，大蜀皇后的寢宮。

黎阿沫身著淡紅皇后常服，安靜地坐在椅上練字。

細(xì)腰以云帶約束，更顯出不盈一握，發(fā)間一支七寶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黎阿沫生得是很美的，面容艷麗，一雙鳳眼媚意天成，卻又凜然生威，天生的好容貌配上執(zhí)掌鳳印多年錘煉出的雍容氣質(zhì)，便讓人有些移不開眼了。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黎阿沫略有些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來人，隨即綻開笑容。

“母親，妹妹，你們怎么來了？”聲音里帶了些驚喜。

來人是黎阿沫的庶母何宛如和庶妹黎一恬，除了父親和阿兄外，黎阿沫最珍視的親人。

“自然是奉了圣人的旨意來的。”黎一恬溫婉地笑著，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太監(jiān)，“李公公，宣旨吧。”

“嗻。”李公公倨傲地瞥了黎阿沫一眼，拂塵一甩，手捧黃綾，開始宣讀，“奉天承運(yùn)，圣人詔曰：妖后黎氏，心狠手毒，勾結(jié)權(quán)臣，通敵叛國，有違婦德，枉顧天恩，朕痛心疾首，念其隨駕多年，廢除后位，特賜鴆酒一杯，以示天恩。欽此——”

黎阿沫的目光落在黎一恬身上，皺了皺眉，開口道：“這是什么意思？”

黎一恬微微昂首，傲慢地盯著李阿沫的眼睛：“姐姐還不知道吧？黎將軍勾結(jié)匈奴，叛國求榮，圣人知道后很是生氣呢。特賜就地斬殺于關(guān)外！”

“叛國求榮？”黎阿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走上前抓住何宛如的手：“阿兄怎么可能通敵叛國？母親你知道的，阿兄不可能做這種事的，我要去找圣人，他不能殺阿兄。”

何宛如甩開黎阿沫的手，慢悠悠地說：“為了方便和匈奴勾結(jié)，黎千源自請駐守邊關(guān)。軍中副將并隨從作證，據(jù)說還有皇后娘娘與匈奴私通的信件，真是兄妹齊心啊，人證物證俱全，今日午時黎將軍已經(jīng)就地問斬了，現(xiàn)在輪到娘娘了。說到底，還是怪娘娘自己啊！”

黎阿沫的心中如翻江倒海，猛然間似是明白了什么。四年前，圣人還是四皇子，為了扶四皇子繼位，黎阿沫偷走了阿兄的兵符幫四皇子發(fā)動宮變，阿兄一氣之下自請離京，遠(yuǎn)赴邊關(guān)，一是氣極了不想再見到這個讓他覺得失望痛心的妹妹，二是想為先帝鎮(zhèn)守邊關(guān)替妹妹贖罪。現(xiàn)在倒成了他通敵叛國的罪證。至于她和匈奴私通的信件，不過是輕輕松松便可偽造的罪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為什么？”黎阿沫有些艱澀地開口，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兩個她視為家人的人。

她幼年喪母，一直將何宛如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母親對待，勸父親多去看望何宛如，教府中下人尊敬何宛如，讓出府中中饋予何宛如掌管……除了名分外，何宛如和主母并無區(qū)別。至于庶妹，黎阿沫知道父親偏疼自己，好吃的好玩的全都不吝分給她……

“為什么？”黎一恬似是覺得有些好笑地重復(fù)道，“姐姐你這些年是怎么對我們的你自己不知道嗎？阿耶偏心，你想要的東西我從來是得不到的。你不要的東西就像丟垃圾一樣丟給我。你不過就是把我當(dāng)成一條給自己獲得優(yōu)越感的狗，施舍點(diǎn)同情心，希望我感恩戴德，搖尾乞憐！”

心里仿佛被揪成了一團(tuán)，巨大的悲傷混雜著憤怒鋪天蓋地地壓在心口，黎阿沫倔強(qiáng)地偏過頭，牢牢地盯著何宛如：“母親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嗎？”

何宛如嘲諷地笑了下：“你跟你那個娘一樣愚蠢，你們不就是命好，有好的出身嗎？就自覺高高在上，救世圣母了。最后不還是落得一樣的下場？”

不等黎阿沫回應(yīng)，何宛如示意李公公備好毒酒，接著道：“好了，娘娘，時辰不早了，請吧，我們還等著回去復(fù)命呢。”

“我要見圣人！”黎阿沫推開李公公，就要往外走，被門口的侍衛(wèi)攔了回來。

“姐姐以為圣人會想見你嗎？”

“圣人不知道有多煩姐姐呢？被一個粗鄙無才的丫頭不知羞恥地死纏爛打這么多年，淪為全京城的笑柄還要在人前裝出琴瑟和鳴。”

“對了，姐姐，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們的初見，你們成親，都是圣人早就設(shè)計好的。”

“他寵你不過是為了鎮(zhèn)國將軍府的兵權(quán)，現(xiàn)在你什么都沒有了。”

黎阿沫緊閉著雙眼，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的心跳仿佛被悲傷淹沒，每個呼吸都帶著痛不欲生的絕望。

什么都沒有了？

是啊，她確實(shí)什么都沒有了。視她為掌上明珠的阿兄因她而死，她真心對待的“家人”對她恨之入骨，她引以為傲的將軍府土崩瓦解，她自認(rèn)彼此深愛的夫君想要她的命……

她對當(dāng)時的四皇子一見鐘情，起先四皇子待她并不熱絡(luò)，黎阿沫花了不短的時間才走進(jìn)了四皇子的心里，又不顧父親的反對毅然決然嫁給四皇子，為他穩(wěn)定后宅，籌謀皇位。現(xiàn)在想起來，原來不過是欲擒故縱，而她當(dāng)時對四皇子的剃頭挑子一頭熱大概也離不開庶母和庶妹明里暗里的煽風(fēng)點(diǎn)火。

想到這，黎阿沫突然覺得很輕松，忍不住仰頭笑了起來。

一開始，她一次次地傷害真正愛她的人，把一腔真心剖給不值的人，卻忘了有些人，原本就是沒有心的。

“不許笑！”何宛如面露惱色，“來人——”

彩珠和彩玥迅速上前將黎阿沫的四肢控制住。

黎阿沫原本想掙扎的手放了下來，她看著面前熟悉的兩張小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是她的兩個貼身丫鬟，原來一直都是何宛如的狗啊……原來如此……

意識有些渙散，有人撬開了她的嘴，冰涼的液體被粗暴地灌進(jìn)嘴里，黎阿沫忍不住劇烈地嗆咳起來。意識越來越模糊，窗外的雨好似已經(jīng)停了，有一束日光照了進(jìn)來，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坐在娘親的懷里糯糯地背詩，阿兄夸她背得好，獎勵她一塊杏花餅。阿耶站在一邊溫柔地笑著……

對不起，黎阿沫想。

最愛她的那些人，她終究是讓他們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