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遇見天元神君，祈靈恐怕是已經死在了長路仙君的襲鸞劍下。
“那拜入天元神君門下之后呢？”稚嫩的童聲開口問道，神色嚴峻。
少女晦暗的眼中積起一汪清泉，答道：“生不如死。”
不等稚童多加詢問，祈靈偏過頭迅速揩去左眼淚水，隨后轉頭撫摸著他的腦袋，笑了一下，問道：“隰巳，若是有一日見不到我，你會想我嗎？”
隰巳睜大了眼睛點點頭，少有的乖巧。很快，他察覺到不對勁，嘟著疑惑的嘴巴問道：“可是姐姐日日在朱雀臺練鞭，我怎么會見不到姐姐呢？”
祈靈輕輕地嘆了口氣，淡然說道：“世事難料，哪有什么應不應該呢？或許明日我便云游四海去了，做云做鳥，也好過在這朱雀臺畫地為牢。”
說罷，她伸手變出一顆神丹交給隰巳，像是囑咐著臨終前的遺言：“我也沒什么好東西能給你，這神丹是太陰娘娘賞我的，送給你吧。”
“師父說，不能要別人給的東西。”隰巳說這話時頗為嚴肅，又立即攤開一雙小手小心地捧著祈靈遞來的神丹，笑嘻嘻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可祈靈姐姐不是別人。”
“小鬼！走了！”
祈靈點了點他的額頭笑罵一句，拾起腳邊的鞭子，扶著石階旁的雕欄起身，轉身上了臺階離去。
一路登上八十一座石階，祈靈來到了天界中人人望而生畏的九轉橋，這里沒有什么邪祟封印，也不是哪位上古帝君的地盤，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天街石橋。
不普通的是那橋下翻滾著的五彩色水，名為畫靈淵。
天界沒有宮娥敢上九轉橋，若是不小心跌入畫靈淵，等同于是將太陰娘娘的神丹回爐重煉了一番，能不能再次得道升天可是難說了。
況且煉丹是有太陰娘娘的親傳徒兒日夜看守，那些個好不容易化形飛升乃至位列仙班的，跌落畫靈淵后便是在人界重修十萬遍，能不能再次得道升天，也是全憑天地造化，半點不由己身。
“不好了！不好了！師父，師姐入畫靈淵了！”
蕭祁拖著繁雜的嫩綠色裙擺慌慌張張地跨入天元宮的門檻。
一時間風嘯鶴唳，橋下已經聚滿了各處宮中的羅綺華服，無一不想探頭望一望入畫靈淵是何等情形，可惜沒人見識到入淵者是哪位勇猛的神仙。
流言四竄，有說是從不露面的長路仙君，有說是閉關潛修的天元神君，有說是三下畫靈淵的棲云上仙，直到蕭祁抓住人群之中的隰巳，聞言祈靈方才上過九轉橋。
她擠過人群站在祈靈先前坐過的地方，靠著雕欄往外探出了半個身子，只瞥見一道五彩水柱高擎于橋下的畫靈淵中，隨著水流趨于平緩，水柱也漸漸下沉。
如夢如幻。
眾人只是遠遠看著，這般情形，也無人愿意上那石階攀登一二。
蕭祁只覺得雙耳被封住了，議論紛紜，在她耳中如同細風穿堂，不痛不癢，待她走遠了才隱約聽見有些仙娥打趣的聲音：
“想不到入畫靈淵還有這般漂亮的霞光呢！等我活夠了，我也要下去走一遭！”
“那你現在去！”
“好啊你，敢咒我！我還沒活夠呢！要死也是跟你死一塊才好！”
——
天元神君的宮殿對于蕭祁沒有禁制，只是當她推開那扇殿門后，忽然又沒了先前的急躁，她比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一切都有跡可循。
蕭祁垂眸注視著神君座下金光燦燦的臺階良久，才被一絲清醒支配著說道：“師父，師姐她……入畫靈淵了。”
“知道了。”
“師父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蕭祁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天元神君，冷笑了一聲，笑中帶淚。
她多想從天元神君的發隙間窺見一絲破綻，悔恨也好，驚訝也罷，這些對她來說足矣。
可遺憾的是，她們的師父是那么的可怕，可恨，即便是聽見自己的徒兒跳下畫靈淵，他那嚴絲合縫的雙眼依舊穩如平湖，那遒勁有力的眉毛像風吹不動的獨活草。
為什么啊？究竟為什么啊？
她想不通，師姐也想不通吧。他明明算得上是這天界最好的神君，神力無邊，待人和善，權力在握，不搶不爭，宮外人人都傳晁澤是極好的神君，天元的頭銜，非他莫屬。
可他又不是這樣的，這樣一位人人敬仰的神君，對待自己的徒弟卻無半點仁愛之情。
這會不會是在做夢……師姐沒有入畫靈淵，只要自己醒來睜開眼，便能再次見到師姐！
恍惚間，她聽見高臺之上那人薄唇微啟：“這是她的命。”
“什么命？”她咧開一個笑臉。
“若不是師父日日逼著師姐練鞭，使她飽受苦楚，令她不得安樂，師姐何至于此？你從來不問她要不要！師姐生來無父母，是以師父為尊，未有半分忤逆，可如今她寧愿入畫靈淵！”
蕭祁將手中的曲水鞭扔在臺階上，成股的眼淚使得她喉嚨發顫，以致于不得不沉重而緩慢地將一字一句從齒間磕絆帶出。
“這是她的命嗎？”
望著安坐不動的天元神君，蕭祁心中氣憤不已，卻只能微弱無力地站在殿下，眼眶中的淚水早已模糊了那個高高在上的黑影。
一名男子忽然沖出來擋住蕭祁怨懟的目光，背對著天元神君，他拉住蕭祁的雙臂，眼中盡是關切。
“小七，你冷靜些！祈靈只是入了畫靈淵，待她回來之時，可升天仙。”
蕭祁好不容易使自己氣息平緩了些，聽著男子的勸慰，一時竟不知作何應對。她仔仔細細地將男子那雙不知何為苦痛的眼眸探到了底，他對自己師妹的關心和擔憂自然是真的，而他那朝向師父的愚蠢和忠誠也是真的。
她望著男子的眼睛，情難自抑地笑了出來，銀鈴繞梁。
一千年來，從來沒有人知道她的師姐不喜歡祈靈這個名字，只有她。
男子對于蕭祁的反應有些疑惑，前一刻祈靈入了畫靈淵，她為何還笑得出來？可她明明笑著，為何眼中的淚水卻越積越多？叫她的眼瞳越來越亮？
直到那紅紅的眼眶再也無法盛住淚水，爭先恐后地卷著下睫滾了四行水路出來，他終于看清了她眼里的憂傷，以及從未有過的譏笑。
“師兄你說的倒輕巧，畫靈淵那么好你怎么不跳呢？他們怎么不跳？自我飛升七百年來，除了棲云上仙，還有誰跳過畫靈淵？”
蕭祁瞪著眼前的男子，近乎是吼著道出后一句：“誰不知道入畫靈淵者可是九死一生，若是師姐回不來呢？”
“可這畢竟是她自己選的路。”
男子面上略顯哀愁，象征性地拍了拍蕭祁的后背，他們的關系不見得親密到了這個地步，可總歸是同門，身為將將一千歲的五師兄，他不比祈靈和蕭祁大多少。
“她有得選嗎？”嘶吼過后，蕭祁放低了聲音，“五位師兄可以云游可以潛修，可以御雷召雨，甚至不想學習也可以偷懶，師姐她何時得閑？憑什么別的神仙可以御指乾坤，獨獨師姐什么法術都習不得，還要被那些仙官呼來喝去？”
男子像是聽了一出話本，往常他并未過多留意祈靈的動向，還當是她勤奮所以日日外出，此刻立于殿下卻如芒刺在背，可要他如何去說師父的不是？只緩緩吐露出一句：“這些都是祈靈告訴你的？”
祈靈看著陸續趕來的幾位師兄，漠聲答道：“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的。”
五師兄仍然是擋在蕭祁眼前，攔下了她冒犯神君的眼神，可蕭祁不在乎，她透過男子望向那高臺之上的神君，也是她的師父，勢必要將心底的怨恨發泄出來。
“各位師兄可是情同手足，你們以為師姐沉默寡言，目中無人，是她無禮無德嗎？你們有誰曾關心過她緣何如此？師父你敢說不是你常常訓斥師姐，致使她不敢多言、不愿言語？師姐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致于你視她如仇？”
“小七，師父正在休息，別在這胡說！”大師兄開口訓斥了蕭祁一句。
眾人面面相覷，也顧不得祈靈的遭遇了，十分默契地將蕭祁拉出殿外，一邊打著圓場一邊觀望著師父的動向。
蕭祁沒有掙扎，順從地跟著他們出了殿外，卻在庭中忽然甩開了手上的束縛，她推開眾人，朝向殿內吼道：“神君以為師姐入畫靈淵是為了飛升嗎？她是一心求死！”
知道師姐入了畫靈淵，你心中當真沒有半分自責嗎？
如果師姐再也回不來，你會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嗎？
蕭祁想替祈靈問一問師父，可她害怕，她想師姐也許不會想要知道神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