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又下起了大雪,祈靈總是坐在輪椅上望著屋外發呆,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令她倍感無趣。
“女郎,進去吧!下雪了當心著涼。”思祁走進門對祈靈說道。
祈靈拉著來人冰涼的小手,問道:“思祁,你有兄弟嗎?”
思祁的眼中瞬時浮現出一絲茫然,隨后低下頭說道:“原是有個姐姐的,后來病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也死了。”
少女的聲音弱弱的,提起這些事情,鼻腔有些發酸。
祈靈撫摸著思祁瘦骨嶙峋的手指頭,扭頭看著她道:“以后叫我姐姐吧!我做你的姐姐。”
女孩忽然愣了一下,見祈靈不似開玩笑,問道:“真的嗎?”
“真的。”祈靈了無生氣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抬手勾了下思祁的下巴,“叫一聲姐姐聽聽。”
思祁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姐姐。”
祈靈心里卻美滋滋的,一下子撲在思祁身上,環住她瘦弱的身板,說道:“以后都得叫姐姐。”
思祁的臉霎時就紅了,像成熟的桃子一般。
祈靈忽然狡黠地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思祁,“帶我出去走走?思祁妹妹!”
思祁覺得自己被忽悠了,想了一路腸子都悔青了。給顆甜棗就讓她答應私自帶女郎出門,不生事端還好,若女郎出了什么事,她可就遭罪了。
罷了罷了,思祁安慰自己,君子無信不立,人都已經出來了,絕沒有下次!
輪椅已經行到盡頭,身后的人卻沒了動作,祈靈偏頭問道:“思祁,想什么呢?該拐彎兒啦!”
座前高興的聲音喚回了走神的思祁,于是她趕緊用力,將輪椅向左轉去。
祈靈突然問道:“思祁,你平時都吃什么?東方復冥不給你吃肉嗎?”
思祁太瘦了,祈靈都禁不住擔心這輪椅要是不小心倒了將她給壓扁,想著隨便逛完趕緊回去。
“沒有,君上待我很好。”
“他若是待你不好,可得告訴我。”
二人停在一處賣首飾的鋪子前,祈靈拿起一串碧玉耳珰,招呼著思祁上前,將耳珰放在思祁耳邊比劃了一下,笑彎了眼,“這是誰家的妹妹呀?真好看。”
思祁害羞地拿下祈靈的手,直起腰跺了跺腳,小聲嗔怪:“女郎……”
“喜不喜歡?”祈靈抬頭問她。
“這不行,這太貴重了。”思祁連忙拒絕道。
祈靈只是偏頭看向商販,“多少錢?”
那商販見二人關系匪淺,笑盈盈說道:“我看女士若是誠心想要的話,少點罷了,湊個整,一百錢。”
“一百錢?”祈靈還沒開口,思祁先驚呆了,沖著那人吼道,“一百錢可抵一鎰黃金了!你騙誰呢?”
“女士有所不知,現如今這珠玉為上幣,黃金為中幣,刀布為下幣。我這耳珰取自楚玉,乃是玉中之最啊!其上更是綴有東海明珠,可謂是珠玉相映,天下無雙!二位若是不信,去這城中問問誰家有這般精美的耳珰?”
商販伸出手指比劃著道:“一鎰黃金,已是最少了。”
聽他煞有介事地講述著自家首飾的來歷,祈靈也不管東西真假,伸手向思祁索要錢袋。
“他騙人的。”思祁極不樂意地拿出錢袋,小聲嘀咕,“楚玉才沒有如此深碧之色。”
祈靈打開錢袋瞄了一眼,一目了然,這哪夠一百錢的!這么小的錢袋。
“就帶這么點兒?”她看向思祁,蹙眉不解。東方復冥這也太吝嗇了吧!帶這么點兒夠干嘛的啊?
“就帶這么點兒。”
思祁察覺到祈靈冒出懊惱沮喪和生氣的苗頭,她想本不該讓女郎這般難堪的,可看見祈靈凝重的神色,思祁卻使勁緊咬下唇憋笑。
祈靈很快便發現了端倪,她嘟著雙唇瞪大雙眼,思祁再也忍不住,直接樂得哈哈大笑。
“是不是你藏起來了?快給我!”祈靈板著臉不容拒絕地說道。
思祁很快便交出手中的幾枚圜錢,還是不夠,祈靈大約估摸了一下,只有五十來枚圜錢,差得遠。
“這些我都要了,還有這個,這個。”
一名身著質樸粗布深衣的玉面男子走到鋪子前,手指頭幾乎將市面上陳列的首飾都點了一遍,最后點了祈靈眼前的那對碧玉耳珰。
“這個不行!這個是我的。”祈靈驚叫一聲趕忙阻攔,甚至還伸手擋在碧玉耳珰上邊,似乎這樣就可以叫男子一手障目了。
男子將坐在輪椅上的祈靈從頭至腳打量一番,再看著她那作祟的手背,最后視線又落回女子防備的臉上,挑眉問道:“你不是沒買嗎?”
“我這……錢沒帶夠。”祈靈靈機一動,鼓起勇氣向商販問道:“能賒賬嗎?”
“我看女士也是出身不凡,怎的一百錢還要賒賬?”商販兜了一圈婉拒道,“我這也是小本生意,不如女士改日帶夠了錢再來?”
“那你就賣給他了。”祈靈不滿地蹙眉,暗指身旁的闊綽男子。
那男子卻是笑著說道:“以錢易物,天經地義。”
好一個以錢易物,祈靈不想就這么算了,回道:“奪人所愛,君子不為。”
男子輕笑一聲,將五鎰黃金擲于跟前,讓商販將自己要的物件都包起來,隨后拿過那對碧玉耳珰俯身雙手向祈靈遞過去,說道:“女士所言,盧生受教。”
“先生住在何處?改日我將錢還與你。”祈靈也不推辭,驚喜地接過耳珰,攥緊手里瘦小的錢袋,想了想寒酸得緊還是沒有拿出手。
“若是有緣,自會再見。”男子揮手后揚長而去。
“這東方復冥,也太不會辦事了!就給這么點錢。”
祈靈轉頭就跟思祁抱怨,再叫她俯下身,為她戴上了手中的碧玉耳珰。
“謝女郎。”思祁小聲雀躍。
“叫姐姐。”祈靈糾正她,“若是再叫我女郎,就不理你了!”
“謝姐姐。”思祁改口,抓住祈靈的手臂晃了晃,“姐姐莫要氣惱。”
“他方才是不是說自己叫盧生?”祈靈望著那人離去的方向。
“好像是的,他說……盧生受教。”思祁回憶著。
那商販又擺出幾件首飾替上了空位,祈靈看了幾眼新上的琉璃簪,抬頭問道:“店家可認識方才那位叫盧生的男子?”
“聽著耳熟,應當是淮君的門客。”商販想了想,隨后又改口道:“也許是哪位大夫。”
祈靈失望地對思祁說道:“走吧,回去問問東方復冥認不認識。”
到了府中,已是近酉時,用膳之前祈靈特地吩咐了今日一定要吃肉。
“阿娛,醫官說了,你用藥前三月不宜食葷。”東方復冥蹲在祈靈身前,耐心勸道,“等這幾月的藥喝完了我一定讓你吃。”
“我就要吃肉,否則我就不吃了。”祈靈看了他一眼,撇過頭冷哼一聲,“你跟我一塊吃。”
“好。”東方復冥只得答應下來,想著可以看著她少吃一些。
晚膳時候,祈靈坐在床上,喝了一口東方復冥喂來的白粥,便立即說道:“我要吃肉。”
東方復冥無奈夾了一小塊給她,祈靈吃到口中馬上作嫌惡狀,皺著眉頭咽下后,說道:“這也太難吃了!不吃了!”
隨后祈靈將思祁喚到房中,看著案上的雁肉說道:“這肉我吃不下,你吃了吧!”
“這……”見武安君在旁,思祁埋頭不動。
“趕快端走,我聞著都要吐了。”祈靈捂著鼻子說道。
“謝,謝女郎,謝君上。”思祁上前撤走了雁肉。
“叫姐姐!”祈靈惡狠狠道。
“謝姐姐。”思祁再次道謝之后退出了房間。
東方復冥這才清楚她吵著要吃肉的真正意圖,望著女子的側臉,他愈發地覺得如今的一切是在做夢,她還是那個愿意抱著他爬高賞月的叔嬴公主,她才沒有忘記自己,一定是她在和自己開玩笑。
可她的眼睛里的確沒有昔日的溫情了,醫官的診斷說她腦袋沒有外傷,她怎么能就這樣忘掉一切呢?
他不甘心。
祈靈接過東方復冥手里的白粥自己喝了起來,見他一口不吃,打趣道:“武安君怎么不吃?下毒了?”
東方復冥毫不遲疑地否認:“怎么會?”他夾起一片萊菔放到祈靈碗中,“我吃過了,見阿娛吃飯我也歡娛。”
祈靈突然抬眼問他:“你是我什么人?”
東方復冥被這突如其來的提問制住了,他是她什么人?他該如何回答?他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的答案。
以前他常常對麾下將士說有備無患,此時自己在她面前卻毫無防備地傷了。她的話像一把尚未開刃的刀劍抵在喉嚨,令他說不出話。
見他不答,祈靈想了想,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東方復冥卻當真了,看著祈靈的眼睛,似乎是對著熾熱的明日訴說著肝膽誓言:“阿娛,我知道你忘記了以前的事,但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害你。”
男子眼神中添了些憂愁,祈靈終于印證了心中的猜想,他果然對她有秘密。
或許他所言皆實,她猜想他和從前的叔嬴公主很熟悉,不只是婚約在身的關系,或許二人互相喜歡。
思緒已經飛遠,祈靈回過神,喝了幾口清粥,再次問道:“你認識盧生嗎?”
東方復冥瞬間像是被誰踩了一腳,聲調不自知提高了一倍,“盧生?”
“哎!”祈靈嚇得手中羹匙摔進碗里,抬眼怒嗔道:“這么激動干嘛?嚇我一跳。”
“阿娛如何認識盧生?”東方復冥一邊將祈靈的手擦干凈一邊問道。
“今日在鋪子上想買耳珰沒錢,他買了送我。”
祈靈本無意提起此事,她覺得東方復冥對自己挺好了,一個耳珰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問起來,她隨口就說了。
東方復冥自責地說道:“怪我,下次讓思祁出門多帶些錢。”
祈靈又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盧生,是什么人?”
“不認識,明日我叫褚辰去查。”東方復冥又夾起一片萊菔放在祈靈碗里。
“當真?”祈靈臉色沉重看著眼前的男子,想要看透他,“別騙我。”
東方復冥幾次欲言又止,琢磨著如何說起這盧生,最后只道出一句:“他不是好人。”
“那他給我買耳珰了!”祈靈反駁道。
“做人做事,不能看表面。興許他知道你是公主,另有所圖呢?”
“有道理。”祈靈連連點頭,對東方復冥的推斷表示贊同,不過立即又話鋒一轉,“那武安君對我是不是也有所圖?”
東方復冥裝沒聽見,轉移了話題:“公主可知那日的刺客是何背景?”
“我墜崖也是因他所致,他曾說是……”見東方復冥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祈靈拍了拍腦袋,“哎呀我忘了!”
說完她又繼續拿起羹匙吃著東方復冥夾來的菜蔬,視線緊緊地扒在碗沿,不敢抬頭,她怕自己太過心虛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女子假裝忙碌的雙手出賣了自己,東方復冥淺笑著沒有拆穿,繼續為她夾菜。
他早就查出來了,方才那一問,不過是為了驗證自己心中的猜想。
他最初以為賊人是想將叔嬴公主引到武安府再取她性命,可接連失手,絕非偶然。
后又以為賊人是打算聲東擊西,明槍暗箭,表面派人刺殺公主,背地里卻操縱著更大的陰謀。
不過從叔嬴公主方才的神情來看,刺客是向她表明了身份的,這是一出連環計。
禍水東引,借刀殺人,敲山震虎,聲東擊西,還有美人計。
那人像是料定了他會入彀,所以不惜以最為冒險又最不容易惹他起疑的方式策劃了叔嬴公主墜崖一計,簡直是個瘋子。
東方復冥不禁后怕,如果那日他沒有救下公主,該是何等后悔?
他緊緊握著手中的筷子,抑制住心中的怒氣,那以公主為餌設謀之人,有朝一日他定要他千百遍地償還回來。
不就是兵行險著妄圖一箭雙雕嗎?胃口太大,只怕最終落個以蛇吞象的下場。
東方復冥直勾勾地看著眼前夢寐以求的女子,若是叔嬴公主,他自是甘愿中計。
或許他還沒有意識到,為他設下如此合身之陷阱的人,遠比他本人還要了解自己得多。
祈靈已經埋著腦袋有一會兒了,碗里的菜都吃完了也不見身前的人有動作,她抬起頭,就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驚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這樣看人很不禮貌嗎?祈靈有些生氣,將羹匙重重地摔在碗里,才喚得男子道歉。
東方復冥急忙起身跪于床邊,“公主,是復冥失禮了,請公主責罰。”
這一跪,祈靈的怒氣消了大半。
怎能叫堂堂武安君輕易跪她呢?她還想多活幾年。
“我沒有生氣。”祈靈不經意地皺了下眉頭,“起來吧。”
不生氣是假的,只是她知道自己這個被人算計的公主還得仰仗武安君的庇護,她可不想把關系搞得太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