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宓到了木樁旁,馬怎么都不肯朝前走,便翻身下來,啪唧兩聲踩在濕潤的爛泥上。有個男人立馬下了臺階,朝這邊走過來。趙宓用左手順著金楊的鬃毛,好讓她安心,看著那人走上前來。那人眉頭擰出一道紋,仍咧著嘴笑道:“客人哪里來?”伸出手來接趙宓手上纏著的韁繩。趙宓解了韁繩給他。“咱們這兒有好酒好菜”,他上手摸了摸金楊。“這馬長得好······樓上有下榻的地方。您且先進去歇歇腳,洗洗風塵,換些衣物,好生休息。這一路上可辛苦吧·····”說著已經牽了馬往西邊走了。金楊打了幾個響鼻。趙宓踩著污泥,和著漸遠的蹄聲踩上兩級木階,遲疑了一下,而后推開了那扇木門。
他跨過木坎,從近門兩張桌中穿過,往里面的桌子走。最里頭靠墻放了一張方桌,桌西凳子空著,便走過去坐下。然后他才抬頭。趙宓發覺這位置背靠墻壁,有縱觀全屋之益,同時他立馬看見了坐在一旁的郭明巘。她左手提起茶壺,趙宓將面前的瓷杯翻轉過來,她為他斟了半杯酒。房里是燒了炭火,發覺手雖冰冷,身上已漸暖和起來了。趙宓低頭看著雙手上裂開的地方,瞥了郭明巘幾眼,她在給同桌另兩人斟酒,他覺得她瘦了,臉頰上骨頭更加分明了。她辮了發,頭發都甩到了頸后去。趙宓聽那兩人連連道謝,發覺他倆似乎也是好與相交之輩。對面坐著的約莫二十出頭,右手邊這人年長些。茶壺放上桌面,對面的人問:“兄臺哪里來?”他笑起來瞇著眼睛,說話也極和善。趙宓說:“我自閔州來。趕了幾日的路,人馬困頓,幸得此客舍暫歇片刻。”郭明巘說:“我先前自閔州過,在那兒住過幾日。如今再憶,只想起閔州茶聞之醇郁,品之清香;常見童稚小兒歡笑打鬧,覺得仿佛是個安樂之地。”趙宓說:“怕早已不是那般安樂了。”那中年人呷了口酒,看了他一眼。“莫非是匪患?”趙宓說是,郭明巘未表出什么情緒,低頭盯著桌面。
俄頃屋外又下起了雨。菜上來后便沒人再說話。趙宓菜吃到一半,郭明巘突然站起來告辭。趙宓就把碗筷放下,笑著跟同桌二人道了聲幸會。他抬頭看郭明巘,她卻一腳劈在那長凳一端。趙宓被另一端擊得踉蹌了一下,又被踹了一腳,頓時肚子里翻江倒海,直不起身來。他看見那兩人站了起來,朝他走過來,中年人左手背在身后,露出一個劍柄。我抓住桌沿。桌旁的人站在那里,看著我們。郭明巘一刀刺在那青年人的側頸部,而后拔了他的劍,直直地對了中年人而去;那人反手用劍鞘轉身回劈,郭明巘低轉頭躲開了。她握劍的那手拇指迅速調轉了方向,往回砍了一記。劍頓了一下,跟那人一起倒在地上。
趙宓笑道:“師姐,你又耍賴。”而后被身后人掐住了脖子。他用手肘重擊在那人肩上,抓住手臂把他掀翻在前,順走了他半出鞘的匕首,直愣愣地往郭明巘沖。有人自身后跟著他。他聞著那刀刃與空氣的摩擦聲,側身回轉把那人踹翻在地,他身側有一人操起一張木凳,狠狠地砸在他頭上,然后蹲下身去察看地上那人狀況。趙宓環顧四周,見有幾人趴在桌上,余下有三人立在左方,皆看著他這個方向。
地上那人站起來,向那三人和趙宓站立的方向各拱手道:“在下劉兆,諸位想必都是為了良丘簡而棲腳此處;為獻治國之良方何足惜此性命!然良丘簡只有一件,諸位何不以武決勝負,看何人有資歷取得此簡!”
郭明巘笑道:“誰能取得此簡,可不憑比試。”她向后拉開梯下的木門,狂風卷著碎雪拍擊著她的衣裙,那劉兆即刻反應了過來,起步要沖時已被我一劍擊中膝彎,倒在地上,后頸處插著一根筷子,已沒入了大半。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大胡子叫馮忠,他仍是立在近十步遠的桌旁;方才站立的一人已經坐下了,我猜想他是趙進,他和我叔叔眼睛相像,似街頭犬,渾圓卻無神呆滯;余下的那位就該是李泉勒,或是劉全吉,他看著比我大不了多少,面相嚴峻。我轉頭看門,那半扇門還大開著,青白色的濁光瀉進來,光里滾著塵土似的雪。雪飄進客棧里,落在木桌木椅里不見了。地板濕了一大片。風在門外嘯叫,我站在細雪里,看著空蕩蕩的門口,郭明巘已經出去了。
(二)
趙宓一腳踏出門外,雪一下子沒到了小腿肚,速度自然慢了。朔風呼啦啦地像刀子刮在臉上。他把面巾拉上來。
他看見兩旁有黑色的樹叢,抬頭望去漫天飄著柳絮般的雪花兒,在空中回旋飛舞。遠處有一個身影。趙宓腳步不停。
他在雪地里走了不知道有多久,終于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座寺廟,在空曠蒼白的雪地里顯得尤為肅穆。走近后發現石階是由右方向上延伸至廟門前的,廟門緊閉。兩旁的石獅子鎮坐廟前,怒目圓視。郭明巘抱著劍坐在三四級階上。
趙宓上前叫她:“師姐。”郭明巘抬起頭,趙宓看到她臉色蒼白。她笑了,說:“我等你好久了,你也太慢了些,這可不行。”她從身側摸了一把短劍,遞給他,然后看向廟門,說:“去拿吧。”
趙宓皺眉:“我?”自江湖傳言趙紳一派密謀暗殺了郭重祟,十七歲那年他離開郭門獨自闖蕩,他與郭明巘多年未見,雖有師門情誼但感情終究是淡化了許多。何況有縹緲的不知真假的家恨橫在中間,這份關系是尷尬的,因為他們不是陌生人。
郭門在我離開后兩年倒塌,門客四散,分崩離析。原因是郭重恪掌權后不肯為皇室所用,而郭門根基深厚,雖不外露但也深被忌憚。皇帝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抄了一門,郭重恪在大火里趁亂逃走了。我慶幸郭明巘還能站在這里。
趙宓知道郭明巘為什么想要良鄉簡。新皇繼位,將功補過,她還懷著復門的希望。
一陣疾風襲來,趙宓急閃,一把大斧落在方才站立的地方。他往左一看,馮忠持另一把斧子站在幾十步開外的地方。趙宓看到腳邊斧子挨著的雪地有紅跡沾染,料想方才出門時看見的人或許少了幾個。
馮忠朝他這邊奔來。趙宓握緊劍柄,郭明巘卻比他更快地站起來。她雙手拔起那把斧子向馮忠甩過去,斧子撞開雪幕,趙宓看到馮忠舉起手里另一把石斧劈向它。郭明巘推了他一把,急急地說:“快上去,快點。”
趙宓伸手扒住高層的石階翻了上去。他在石獅子下滑了一下,在進門前回頭看了一眼石臺下。雪下的大了。在一片灰蒙蒙的境地里,他看不到一個人影了。他心一橫把門推開。
馮忠的石斧抵在郭明巘的劍身上,她一面抵擋一面向后退。他看見她突然笑了,一腳踢在他腿上,然后在他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雙手握劍刺向她自己。血流到地上是暗紅色的。彼時趙宓在廟里把門合上了。
眼前回廊中央有一水池,池中有蓮花。水中倒映的明月泛起漣漪。冷風輕拂面,是個夏日的夜晚。趙宓放輕腳步,緩步走向右方的廊道。廟中沒有一點飄雪,是另一方天地。他甚至聽到了蟬鳴。
他緩步走過廊道,經過那扇洞門猛地抬起頭來。有如塵封的感官突然被夜風吹得清明,他記起小時候和郭明巘也是這樣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穿過這門。他確定這是同一扇門,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他緩步但穩健地繼續向前走,右前方的窗透出暖黃的燭光。
趙宓摸到窗下,小心地從窗角往上探,卻只聽到遠方樹上夏蟬嘶鳴,聽不得屋中半點人語。他小心地在窗角割了個洞,忽然聽到低沉的一聲:“貧安。”他一驚,扣住窗沿,那聲音又道:“給我糊一對紙燈籠吧。”趙宓心中狂跳,認出這是郭重祟的聲音。他出事的那一晚把年幼的趙宓叫到房內,叮囑了好好習武,驗了功課,臨走時突然讓十一歲的趙宓替他做燈籠。趙宓看到十步遠處門扇開了,有個身影出來了,關上門向門廊深處走去,身影逐漸和黑暗融為一體。
趙宓八歲時來郭府。郭重祟研習武學頗有造詣,曾閉關五載沉淀悟學。他贊趙宓有天分,趙紳將他送到這里,他便嚴苛教導,多有照顧。趙紳送趙宓來時,還帶了一把寶劍,說是趙氏先祖所流傳下來的,鋒利透亮,劍身似是玉雕篆而成的,卻輕巧無比。趙宓那時尚年幼,便交由郭重祟保管,待及冠時給他。趙紳為什么送趙宓到郭府,是因那幾年皇室對趙家有所打壓。趙宓祖父的堂兄當年奪位時站在皇帝對立的派系里,鞍前馬后出盡了力氣。皇帝繼位后清掃余孽,趙宓祖父一支幸得赦免。但猜疑在年月的流逝里也如雪花堆積變得越來越厚重,趙宓知道叔叔聰明,他定是察覺局勢有所不對,以免突生變節,想保全年幼的他。
趙紳是個商人,為人有義氣,私下廣為結交江湖俠士。叔叔總是爽朗地笑。趙宓有許多年沒見過他了。拿了良丘簡,趙家的忠心,就青天可鑒了,叔叔也不必再躲藏。他自幼喪雙親后,叔叔就是他最親的親人。
郭重祟之死,是個謎。他死后,明巘的大伯郭重恪把郭門上下料理得一團亂麻。
趙宓記得那晚房里還有郭重恪。他不敢妄動,小心地湊近了,凝神細聽。斷斷續續地不過是一些瑣碎事,趙宓盤坐在窗下,聽了許久,逐漸有些煩躁。然后一陣靜默后,趙宓聽到郭重恪嘆道:“那趙紳可真是難殺。看起來聰明圓滑,和他兄長一樣的死板。”他嘆了口氣,“看不得大局。好在趙宓這小子不像他們。”
趙宓梗著脖子僵硬地注視著遠處塘上的黑暗。他聽著郭重恪兄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從破碎的字句里他也能拼湊出他們想伸手向更高處的野心。趙宓若當時十八歲,他便早能想到,郭門勢力雄厚,逐漸不甘只盤踞民間。他們想分更多的羹。許是叔叔不肯冒險合作,殞命于他們之手。
他在黑暗中又坐了一會兒,從窗下挪到另一邊,緩緩起身。他猛然撞開門,看到郭重祟坐在榻上。此刻一劍已直指趙宓眼前,被一物從左方伸出攔截刺偏。郭重祟抬手,郭重恪沒有再出手。
趙宓轉頭看到郭明巘。她偏頭看向自始至終沒有出手的郭重祟,低低地叫了一聲爹。她問:“爹,你們真的殺了趙紳叔叔?”郭重祟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趙宓想。他問:“為什么?”郭重恪冷哼一聲,說:“你都聽到了,還裝模作樣地問個什么?”
趙宓只覺得一股血直沖頭頂。提刀就向郭重祟砍去,被郭重恪一刀削在手臂上,他手一動,劍頓了一下,被郭重恪抓住時機踢到手腕后,落到地上,當的一聲脆響。
“我看錯你們了。你們不把人當人。所謂俠義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你要殺你師父?”郭重恪冷冷地看著他。
“…我早就知曉你們私下里干的那些勾當。披著寬厚仁慈的袍子,實則冷血無半點情義。我叔叔求你們庇護我不假,但這么多年他為郭家供了多少財物…不是為了我,是為在這世道固守己道的惺惺相惜。他有財,廣交豪杰,守著當前的境況保全自己,有什么錯?你們這些人,不要走著走著,把人皮都揭下來了!我平生最恨虛偽之人。”
他去抓地上的劍,余光看到郭明巘一動。燭光吹滅,刀片上月光一閃,趙宓握住劍柄,看到榻上的人往左一歪。郭重恪驚懼地吼道:“明巘,你…”
郭明巘把刀在榻上一擦,她目光清明。她淡淡地看向郭重恪,說:“郭家是你的了。”然后她看向趙宓一旁的地面,又說:“我也最恨表里不一的人。大伯,這不是件好事嗎?”趙宓看到郭明巘在窗戶瀉進的一抹冷光下輕輕地笑了。
她把劍入鞘,走出門外,趙宓還愣愣地跪在地上,聽到她催他快走方才趕忙站起。他最后看了郭重恪一眼,他瞪著眼睛坐在地上,埋頭看著他弟弟的尸首。
趙宓把門掩上了。
郭明巘在月色影影綽綽的映照下,走在前頭。趙宓跟在她身后。這條廊道他們小時一同走過無數次,但這次不一樣。
明巘停住腳步,問:“你進來時,走的哪邊?”
趙宓下意識地指著反方向,末了才覺得這話聽著不對。他遲疑地說:“師姐,你今年多大了?”
郭明巘讓他別說話。他們輕聲來到一間房屋門前。郭明巘從腰上解下一個東西,趙宓借著月光一瞧,是叔叔當年送的隨自己來到府上的那把劍。想起叔叔,趙宓心中涌起一股酸澀,他努力集中精神來瞧郭明巘手上動作。
郭明巘緩緩推開門,沒有發出一絲聲響,趙宓看到開了一道口的門中,有個人躺在床上。他看到郭明巘走過去,把那把白玉劍放置在枕邊,又退回來。他們又走上廊道時,明巘說:“爹死后,我一個人,信不過任何人,沒本事,又不得不信人,真是摸爬滾打,僥幸遇到些真正的俠士,僥幸活到今天。你那把劍,我當年一直惦記著。”她低頭看了一眼趙宓手中上好的寶劍。“你應該是用不著它了。我把她給五年前的我吧。有了好劍,以后也許要容易一些。”
趙宓才記起那是郭明巘的房間。
趙宓瞪大了眼睛,問:“師姐,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方才不是在廟外…”
郭明巘看著他像看見了什么奇怪的東西,答:“什么廟外…我們不都是從廟外面進來的?”
她突然靜靜地看著他。說:“良丘簡,我已經拿到了。小時我爹珍藏的古籍中我曾窺見過它的蹤影,我爹竟把它藏在這府內。你從哪扇門進來,就從哪里出去。”然后她笑了,輕聲地說:“好久沒見你了,趙宓,你真是長大了。”
趙宓低著頭。良久,他笑道:“你也才大我五月而已,像是我的什么長輩。”
郭明巘玩笑般拍了他一下。此刻他們都不想說些煞風景的話,比如誰又死了。
他們沉默地在夜里的廊道上走了一段路,然后分道而行時,郭明巘看向他。趙宓這時在明亮的月光下更仔細地端詳著郭明巘的臉。刻意壓制的記憶像湍流一般襲來,趙宓心中想起許多事情,然后在心里把生起的快樂又壓下去。分別的時刻怎敢想起一絲快樂的事?
然后他在沉默中哽咽著抱住了郭明巘。郭明巘緊緊地回抱住他。
皇帝要良丘簡,不如說是讓他們這些人自相殘殺,那拿著良丘簡出去的人,真能得到他想得到的?趙宓不知道。他想起他和郭明巘幼時所立下的天真的理想,如今卻發現想要平常的生活,得踩在謊言和人血上,最后自己也放不過自己。
這些思考翻滾著涌上來了。趙宓說:“師姐,我們偷偷溜出去,去找個地方,過平常的生活吧,再不做殺人的事了。不要讓道義壓著我們了。我們就做個尋常人,難道不快樂嗎?我仇已報…”他想起郭重祟倒在榻上的身影,才忽的想起是誰殺了他。
郭明巘說:“我們既已至此,便有始有終。”
趙宓拉住她問:“你難道不想過這樣的生活?難道我們最后只能是死在他人刀下…你我的背景,若是還做這些事,總有人惦記著我們的命。”
郭明巘低頭,看著趙宓拉住她的手。趙宓冷靜了一會兒,腦子逐漸清明起來。他等不到回應,發覺內心里有一塊石頭又仿佛重新沉了回去,壓的他喘不過氣。他剛要松手,聽見郭明巘答:“好。”
他抬起頭,明巘的眼睛亮亮的,“我們先從進來的門出去,把良丘簡給外面的人…”“給趙進,他是我叔叔舊識。”“好,我們從偏門回客棧,你騎了馬?”“騎了。”“我們騎馬走。我熟知那沿途的驛站。”
趙宓仿佛又看到十幾歲的郭明巘,皎潔而富神采。她從小就機敏。
郭明巘回握住他的手。她笑著說:“趙宓,我時常想起你。但想你應該是不令人擔心的。你總運氣好。你也聰明。”
趙宓笑著說:“走吧,師姐,你先去,我看著你走。”
他就立在原地,看著郭明巘往前行,在廊道盡頭轉了個彎,不見了。而后他循著原路,來到來時的門前。他方才趁郭明巘不備,拿了良鄉簡。
他摸了全身上下卻沒找到那簡,心想許是落在路上了。剛想轉頭去找卻又怕郭明巘等急了,又一想這簡對他們而言也毫無用處了,索性直接去拉門。
他一腳跨出門檻,被一股勁風卷著碎雪撲到地上,廟門在背后被風吹得關上了。他把擋在臉前的手移開,摸索著站穩,拾階而下。
他看到廟基下有一身影立于墻邊。
趙宓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他看到郭明巘身前不遠處,馮忠趴在地上,沒有生氣。郭明巘青色的衣衫上有深色的漬跡。
趙宓大聲地吼:“師姐————”
他又走近了幾步。
明巘手里握著那把白玉寶劍。她看起來很難過,斷斷續續地說:“師弟,我說我最恨表里不一的人。我本想自我了斷但我又想,怕你覺得我騙了你。那廟里時日似乎是糾結的,你進去前,我在階前等你,那時是已與你約好了棄簡而行。”
趙宓急切地走近她,說:“我最相信的就是你。”
郭明巘定定地說:“你叔叔,是我殺的。我那時已十七歲,可以替郭家做事了。
你叔叔待我很尊重,就算我是他的后輩,我很敬仰他,但,事關郭門…”
她的臉很蒼白,趙宓腦中只余風聲轟鳴。但他馬上又道:“是你爹吧…跟你有什么關系!這跟你沒關系,我們快走…”
明巘答:“那我這五年來心中的折磨和思索便都付之東流,便都是虛空。那這一生,又有什么意義?”
趙宓說:“你糊涂!”他分不清臉上是融化的雪水還是淚水了。明巘低頭看著手中的劍,她冷哼了一聲,道:“這故劍…離家八千里,何處才有一個安寧地…”趙宓在模糊中,看到劍身沒入她胸口,蔓延出暗紅的藤蔓,滴下雪地不見了。他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奔過去蹲下抱著她。他覺得這些年憋著的淚水和辛苦全在這一刻有了出處,他哭郭明巘的死,沒有人看輕他,沒有人偷襲他的脆弱。
他想起十一歲時他們一起在院子里看月亮,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澄澈的。直到長大了,自己親歷了許多傷痛,變得復雜,才憶起當年是多么寶貴。但就是小時候保護他們的東西害死了她。哪兒有那么多準則需要遵守,世界上該死的人多了,怎么輪得到她!
趙宓突然看到她身側掉落了一件東西,深褐色的圓筒狀。是良丘簡,他告訴自己。
他把郭明巘背到樹林里葬了,把那劍豎立在墳上。他麻木地攥著那簡回到廟門,把簡擲了進去。
冒著暴風雪回到客棧時,棧內已清掃一凈。掌柜的在柜前整理著柜上物品,小二擦著桌子。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趙宓拖著有些凍僵的腿往外走。他越走越快。他知道從今往后郭明巘和他就永遠在一起了,他喝酒的時候,他騎馬飛馳的時候,他坐在崖邊看落日殘陽的時候。他釣魚時,他讀書時,他練劍時…她都在,他得接了她的擔子,生活下去,還要活得好。不被那教條所侵蝕了。
他翻身上馬,馬柔順的鬃毛刮擦著他的手,金楊親昵地歪頭蹭了蹭他。趙宓低呵,馬小跑了一段,慢慢往遠方落日余暉處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