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的某天，何靜像往常一樣打理著寵物醫院，來托管的女人拎著一只安靜的小貓，樂樂，很常見的名字。

“十天，那么久嗎。樂樂會想媽媽的，需要的話可以給您每天發視頻連線的。”何靜按照慣例寒暄著。

“嗯，因為要回老家看看，是想替媽媽回去看看，看看她以前工作生活過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去，想細致的感受一下，不知道那里發展的怎么樣，那些老師和學生們還在不在默州。”聽到這個地名，何靜逗貓的手停了下來，背后升起一陣徹骨涼意，呼吸也跟著困難起來，想起多年來一直想忘記的一切，自殺的父親，崩潰的母親，痛苦到聲嘶力竭卻無能為力的自己。

“怎么了？不舒服嗎”女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異常。

“沒什么，我以前也在那里生活，沒想到那么小的地方在這里還能遇到老鄉，想到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那你知道默州職業高中嗎，我整理母親遺物找到的一張畢業照，我翻拍了一張你能幫我看看嘛。”后面還有女人自顧自的掏出手機，“后面還有還有一組數字，媽媽這幾年癡呆了說想不起什么意思了，但好像很重要。90071242403，你有什么頭緒嗎，不像是坐標，日期的話又有點太長。”

如果說默州這兩個字像一道晴天霹靂，那么默州職業高中和那串數字徹底將何靜的心靈擊碎。她太熟悉了，那是她人生噩夢的起點，沒有一天她不想從這場噩夢中醒來。盡管如此，二十年的獨自生活人間冷暖讓她還是能故作鎮定的回應：“我也很久沒有回去了，印象有限，照片上哪個是您母親，肯定和您一樣是個大美女。”而對方的手指落在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張臉上，即使再過二十年，也不能磨滅她的恨意，如果不是那個女人的誣告，他的父親就不會死，母親也不會瘋，自己會像每一個普通孩子一樣過著平凡但幸福的家庭生活。《默州職業高中1991屆畢業留念》，他的父親本來也應該在這張照片中的。

“剛好店里來了新人，我也好久沒有休假了，也想回去看看，祭拜一下先人。說不定還能幫你想到什么。后天要不一起回去，也好有個伴兒。”

“那太好了何醫生，您不麻煩吧，那我后天早上到店門口來找你。”

“你要是方便留個地址好了，我去接你，這樣節約時間。”

“那就麻煩您了哈。”年輕女人可愛的笑著，何靜想起寵物檔案上登記的家長名字，沈菁。

當天晚上何靜又夢到父母年輕時的樣子，一家人周末去公園的游樂場，然后到附近的小餐館吃飯，每次都點差不多一樣的菜，何靜最喜歡雞丁和涼粉。吃著吃著父親突然嚴肅的說到：小靜，過去的就放下吧，是爸爸無能，你不要搭上自己的人生。母親也低著頭，嘴角用力的抿著，努力的微笑著點頭。

何靜哭著從夢中醒來，枕頭已經濕透。夜晚安靜的可怕，她打開淋浴試圖平復下來，可冷水從臉上滑落，父親蒼白膨脹的遺體浮現在腦海中越發清晰。母親撲倒在父親身上，哭喊聲被周圍喧嘩人群的感嘆淹沒：活該，這種垃圾死有余辜，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時八歲的何靜第一次直面死亡，她想起外婆在自己六歲時消失了，家里人說外婆去到一個沒有病痛的地方，再也不用困在醫院里聞著消毒液的氣味凝疼痛的望著天花板。外婆活著的時候很苦，現在解脫了，等很多年以后還會和大家重逢。父親也是去了那里嗎，他想從什么里面解脫，是自己不夠聽話學習不努力讓他失望了嗎。有很長一段時間何靜見到水就會恐懼，直到現在喝水、洗澡時都伴隨著窒息感，但這種感覺并不使她困擾，而是讓她有種切實活著的實感。悲劇發生的那一刻，她的時間就停滯了，內心和現實是割裂的，不論在讀書還是工作，休息還是忙碌，回過神來她始終還是困在至親自殺陰影里痛苦又無助的小孩。

穿好衣服回到臥室，何靜拿起書架上擺放的陳舊地理書籍翻看著上面父親的筆記，書的外側是母親用當年的掛歷包好的書皮，書里夾著一家三口的合照。當時默州還是個貧窮鄉鎮，分配到這里大學生大都辭職另謀出路了，有的賺了點錢還回來邀請父親一起下海經商。何靜時常想著，如果父親選擇離開就好了，如果能重來就好了，可是人生并沒有如果。剛才的夢與其當做是父母的牽掛，其實不過反映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她已經逃了二十年，一定是上天也看不過去才讓她遇到了這個叫沈菁的女人，仇人的孩子。如果情感不能適應現實，那行動應該由理性接管，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未必不是一種正義。

只是如果何靜認真看看，就會發現，沈菁和照片里的人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兩側的綠蔭在夏日陽光下與藍天白云映襯出一幅舒適的景象，但何靜無心欣賞。駛出行進了四小時的高速，導航顯示離目的地還有30公里。時間在小城流逝的似乎異常緩慢，很多當年的街道、建筑雖然翻新擴建，但還依稀看得到從前。近鄉情更怯，逐漸變得有些熟悉的環境，在何靜心理翻滾起難以言明的悲哀。

沈菁在后座戴著耳機睡著了，有幾次何靜都想直接掏出包里準備好的獸醫用鎮定劑了結了她，扔到高速路旁的陡坡下，但已經等了那么久，不差這幾天的求索。她內心深處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讓當年年輕的女教師污蔑他的父親是強奸犯，是什么讓他父親一直以來關照的學生甘心做偽證，是什么這么光明正大的摧毀了她的家庭、她的一生而不用付出一點代價。

車子在老城區狹窄的街道上緩慢行進，逐漸駛離了原定的路線。

“快到了吧，何醫生。咱們怎么不去賓館，這是要去哪？”沈菁揉了揉臉，有些不解。

“我把住宿退掉了，十天也是不少錢，去我老家住吧，雖然不常回來，但每隔幾個月都會請保潔去打掃的。馬上就到了。”

她們拐進一片僻靜的小區，看起來像是老式的職工宿舍，正午時分，樓下空無一人。最終車子停在了四號樓前的空地。沈菁拎著行李跟著何靜，邊走心中邊涌現起不祥的預感，兩人最終停在四號樓二單元403戶門前的時候，沈菁突然意識到那串數字后半部分代表著什么。何靜在門框上摸出鑰匙，門內擺設整潔，只是一切都停在上一個時代。

“還有兩天就是我父親的祭日，1990年7月12日，和今天一樣晴朗又悶熱。現在你是不是明白了。”說著何靜把沈菁推進了屋里，“或許還能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不是的，我說謊了，我不是李春然的孩子，那只是個借口”沈菁倒在地上，鎮定劑讓她失去力氣，“照片是我在我的朋友的U盤里找到的。我的朋友還昏迷在醫院里，我也是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是他們陷害她，可我沒有證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和你一起找......”大腦越來越沉重，沈菁掙扎著不想昏過去。何靜有些茫然，想著把她先抬到床上固定起來。此時，門外傳來了不輕不重地敲門聲，“你好，你的箱子忘在外面了。”

沈菁聽著這個聲音感到耳熟，卻想不起究竟是誰。

“沈老師，你在里面嗎，我是宋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