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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櫻桃與芭蕉

蘇西

蘇西有個雙胞胎弟弟,叫做蘇楠。父母在他倆五歲的時候離了婚,蘇楠跟了父親。她跟了奶奶,因為母親和父親都不想要她。

她一開始是跟著母親生活的。五歲她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和小心翼翼。母親若是心情好,她才會靠過去,希望討得一句溫言軟語,若是母親當天臉色鐵青,多半是打牌輸了錢,那她最好躲遠些,不然無妄之災就會降臨在她頭上,比如耳朵被無端端地揪起,大聲的斥罵如雷在耳邊炸開,她若敢哭喊兩句,更盛大的怒火便會傾瀉在她身上。

六歲那年母親再婚,很快就懷孕。而她成了一個累贅。隨著母親肚子的日益隆起,她再小心翼翼都逃不過母親嫌棄她的礙手礙腳。借著臨盆無人照顧她,蘇西快速的被送到了奶奶家臨時居住,而這臨時就變成了永久。

父親在離婚之后,生意突然高歌猛進,很快娶了新的老婆進門。

蘇西每次去討生活費,都覺得自己像是上門的乞丐。她一個人站在偌大的客廳,等著父親拿錢過來。

她的雙胞胎弟弟,穿著私立學校的高級校服,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視若無睹。兩個人雖然是雙胞胎,但是所有的利好都被弟弟占盡,他皮膚光潔,一頭濃密的頭發,眉清目秀,身材挺直。

而她,仿佛一個下人。從小她膚色焦黃,頭發也是又黃又細軟,可憐巴巴的貼著頭皮。到了青春期,她的鼻子上長年長著一顆碩大的青春痘,這讓她的鼻子又紅又大,看起來很滑稽。

初中她患上了暴食癥。她的身體仿佛有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里面冷風呼呼的吹,需要無窮無盡的食物去填塞。她根本停不下來。

最嚴重的時候,她夢游,半夜起來,到廚房,打開冰箱,把所有食物風卷殘云一般吃掉。她的皮膚變得異常糟糕,身體好像吹氣的氣球,一天比一天臃腫。她需要不停的吃不停的吃,才不會覺得虛無。很快她變成了一個皮膚粗黑的大胖子,大量高熱量高油脂的食物,讓她的頭發常年油膩不堪。

沒有人喜歡她,甚至沒有想要接近她。在虛榮又淺薄的青少年時代,沒有人會想要和一個又胖又油膩的女孩做朋友。

男生們給她起外號叫黑熊,因為她個頭高,又黑,又胖,遠遠走過來,好像一頭熊。

連老師們都不喜歡她。因為她成績一塌糊涂,她的作業本臟的好像一塊用了很久的抹布。

她永遠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和掃帚垃圾桶為伍。她覺得有一天,也許她會和自己身后那深綠色的垃圾桶,融為一體,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無人察覺。

奶奶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愛她的人。爺爺很多年前去世了。奶奶經常看著她,喃喃的說,“囡囡,囡囡,我的小囡囡。”只有這一句囡囡,是她活在世界上的唯一甘露。

高中時候,奶奶去世了。奶奶佝僂的身體,變成了一個小盒子。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從頭到尾,她緊抿著嘴唇,表情淡漠,好像一張鐵板,毫無波瀾,她爸一個巴掌落她臉上,“怎么養了你這個白眼狼。”

靈堂風風光光擺了幾天,和尚唱著聽不懂的經文,出殯那天,吹拉彈唱,一整條街游過去。披麻戴孝的子女們,穿著制服的儀仗隊,一排又一排的花圈,吚哩呱喇的嗩吶,整個世界好像飛速旋轉的萬花筒砸在她臉上。

她一個人回了奶奶的家。坐在客廳地板上。一直到天黑。又到天亮。她突然感覺不到饑餓了。她想,就這樣坐著,然后死掉吧。

天又黑了,她突然聽到背后一身很輕的嘆息“囡囡”。她的汗毛一根一根豎起來,好像有一群螞蟻,一直從她腳趾爬到頭頂,然后啃食她的頭皮。

她的身體內,突然有東西瓦解了,破碎了。她毫無征兆地,嗷的一聲大哭起來,她躺在地上不停打滾,捶打自己的頭,揪住自己的頭發,扇自己耳光,雙腿亂蹬,一度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她一直哭,一直打滾,直到精疲力盡沉沉睡去。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她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意愿。

房間里到處都是奶奶的聲音。

“囡囡,不哭,誰說囡囡沒人疼,奶奶疼囡囡。”

“西西啊,西西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就是個漂亮的姑娘了。”

“西西啊,起來吃飯了。”

“西西啊,昨天晚上又起來吃東西了?西西你要少吃點,好不好。”

“西西啊,奶奶老了,累了,但是奶奶想看你長大。”

“西西啊”

“西西啊”

蘇西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她已經十八歲了,成年了。

她把奶奶的所有東西,用三輪車拉去海邊,燒了。巨大的火焰升騰在無人的亂石灘。最后只留下一堆灰燼。奶奶的衣服,奶奶戴著老花鏡看過的書,奶奶生前的一切痕跡,變成了一堆灰燼。這些帶著奶奶氣息的東西,變成了一堆灰燼,也許會被海水沖刷到太平洋的彼岸。

不可燃燒的,打包分類送去了垃圾站。最后,她把房產處理了。

很早以前,奶奶就已經把房子過戶給了她。奶奶說,這是奶奶能給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兜底。

銀行戶頭上有了一筆巨款。蘇西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奶奶的房子,她的行李只有小小的一個箱子,里面是她留下的奶奶穿過的一些衣服,和幾本書。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去外地報了一個高考復讀班,租了一間單身公寓,每天沒日沒夜的看書,跑步。她不再暴食,因為她耳邊一直有奶奶的聲音,“囡囡,少吃一點吧。”

她的功課基礎實在太差了。只有英語異軍突起。英語單詞對她來說,信手拈來一樣簡單,她開始看電影,看一遍,再遮掉字幕看一遍。她上網,用英語寫blog,突然一下子,世界的門對她敞開了。她寫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曾經的暴食,她看著網上一條一條的回復,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回復,大家用同一個語言,英語,給她安慰,鼓勵,給她勇氣。

她越來越瘦,皮膚依然差,但是已經不是那個巨大的黑胖子。她不停的在網上寫,認識一個又一個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朋友。

第一年的高考顯然是慘敗的。除了英語,其他功課慘不忍睹的分數讓她差點崩潰。憑她的分數,大概只能讀個成人教育。

整整一個暑假,她把自己關家里和自己生氣。開學了,她一咬牙,一個人去了趟XZ。

火車中午時間從上海出發,橫跨幾乎整個中國,一共48小時的行程。

第二天她睡醒的時候,火車已經進入了廣袤的西部。窗外沿途是無邊無際的無人區,遠處群山連綿,山頂白雪皚皚。鐵軌旁偶爾能見到狼。火車行駛在廣闊的平原,她隨著火車,心已經像脫韁的野馬。

但她低估了高反給的下馬威。在火車里的時候,她只覺得室溫越來越高,最后熱的只穿了一件背心。

到了LS,下了火車,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轉,坐在路邊,猝不及防就吐了一地。她一個人,臉色慘白的,在距離家幾千公里之外,在一個海拔將近三千米的地方,無依無靠,感覺快要死去一樣。。有一個藏民路過她身旁,好心的提醒她,她這是高反,最好趕緊去醫院。

她想,爛命一條,死在哪里都一樣。

緩了一下,感覺自己有力氣站起來,她咬著牙,打個車,撐到民宿。進門倒頭就睡,昏昏沉沉,仿佛小時候,奶奶一直坐在身邊,輕輕拍打她的后背。

第二天一覺睡醒,高反神奇的消失了。只是覺得累,走路下樓累,說幾句話喘氣。

達令女青年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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