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
天子之獄,逼仄陰冷,疾疫易生,癘氣所傳,死亡相繼。
目光所及之處僅一角光影,再遠處,便只剩漆黑一片。腐臭、血味交織在一起,是權力的象征和玩弄他人性命的快感。
子時,一隊人秘密行走在詔獄的道路中,最前面開路的錦衣衛端著一個油燈,燈光浮動,將這詭異的夜照得愈發瘆人。
于深處一座監牢停住,端著燈的錦衣衛弓著身子撤步后退,露出了身后的來人。
那人身著黑袍,幾乎全身遮得嚴嚴實實,偏他此時抬起頭,漏出一張面白無須的臉。
監牢里的人著中衣,面朝內端正坐著,一動不動,似是未曾發覺有人到來。
沉默了許久,兩方人都未開口,監牢的門隔開了他們,也好像撕破了這朝堂下的鬼面。
那門外的黑袍男人打破了沉默:“世子不愿見我?”
門里坐著的宋磬緩緩睜開眼,終是開口回了他:“督公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王蒼景雙眸沉沉地看著他,突然道:“世子受苦了。”
宋磬頓了頓,只是說了一句:“我早已不是忠勇侯世子了,如今也不再是驃騎大將軍。”
低低的笑從黑袍下傳出,王蒼景狹長的丹鳳眼瞇了起來,眼尾炸開的細紋藏著歲月的痕跡。
“灑家真是年紀大了,不記事了。”他的聲音本偏細,卻是被當事人特意壓低了說話,聽起來倒像個正常男人了。
手附上欄桿,緊緊握住,像是要握住什么人一般,王蒼景勸道:“將軍把金羽衛所藏之地交出來,灑家有法子保宋家闔府上下無憂。”
宋磬的聲音略顯疲憊,卻字字擲地有聲:“我從未有二心,謀反之罪我不認。你們想從我這里要的東西,也不可能。”
“哈……不交,你的妻子呢?你的兒女呢?你宋家幾十口人的性命呢?你也不管?”
“我宋家幾代忠勇,為國為民,蒼天可鑒。欲加之罪,我愿以血向天下百姓證明。宋家人都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君要臣死,宋家忠君,死又何妨?”宋磬神色平淡,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局,是專為宋家設的。
此次回京,他心有預料,卻沒想到皇上連同司禮監和內閣一起給他按了個豢養私兵的謀反罪名,辯無可辯。
當今圣上弒父殺兄,宮變得位,殺進宮廷的第一天就想要接管先帝親兵金羽衛。
前些年北疆有扶余來犯,先帝把金羽衛編入宋家軍,共同抵御外敵。而在弘安帝登基后,金羽衛仿佛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幾年間皇帝查到的線索全斷在北疆。
他的手伸不進北疆,又忌憚宋家常年鎮守,打得異族連連敗退,兵權和天下人的景仰會威脅京都這得之不易的皇位,終是對宋家下了手。
那些指向金羽衛藏在北疆的線索全部成為了宋家豢養私兵的“證據”。
宋家不會茍且偷生,為了活下去向司禮監和皇帝交出先皇親兵。同時,也不會認下莫須有的罪名,讓天下不齒。
“宋磬愿做第一人,剖心瀝血,不負大周。”
也為了保護先帝的心血。
王蒼景狠狠地閉了閉眼,他早就料到了,這般忠義的人,不會為了生而茍且。
他來這一趟,不過是為了全自己心底那個再見他一面的愿望罷了。
“呵,宋將軍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那灑家就如了將軍所愿,幾日后親手送將軍上路。”王蒼景轉身離開,不再有一絲留戀。
聽著一行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宋磬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
月缺有時圓,人無再少年。
王蒼景不是曾經的那個汲汲營營在宮中謀求一席之地的小太監,他也不是曾經的那個縱馬踏花的忠勇侯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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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安六月十五,驃騎大將軍問斬。
半個月的詔獄蹉跎,并沒有把那個骨血男人的腰折斷。他仍舊是堂堂正正的站在刑場,威風凜凜,不卑不亢。
京城百姓聽聞將軍今日要被處刑,一早便聚到了刑場。
因著司禮監掌印王蒼景監斬,刑場周圍被錦衣衛包圍,烏壓壓一片飛魚服繡春刀,駭得人們不敢靠近,只得在邊緣噤聲觀刑。
宋磬向四周看去,百姓們眼中飽含熱淚,有的婦人已經默默低頭抽泣起來;曾經共事的武將在角落里紅透了眼,捏著雙拳卻不敢動一下;二皇子一派的官員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直等著宋磬被凌遲處死,疼痛叫嚷,失去尊嚴。
彼時,背后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罪臣宋磬,以自勝蠻夷之功,養私兵,意反明白,誅死于午三刻!”
“宋磬,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宋磬抬頭看了看這京都的天,霧蒙蒙的,像是一場幻夢,夢醒了他或許就會發現自己正睡在忠勇侯府的花圃里,奶娘做好了飯菜,母親搖著扇子笑罵他貪玩。
他揚聲,振聾發聵:“吾愿以吾之血肉,證忠勇誠心,敬天地鬼神!”
臺下更多的抽噎聲響起,斷斷續續,參差起伏。
王蒼景的手顫了顫,張口欲言,卻沒能說得出話。
良久,他吐出一句:“行刑吧。”
一旁侯著的劊子手提著刀走了上來,宋磬看見那刀,平靜的眸子晃了一下神。他轉頭看向坐在那里不敢抬頭看此場面的王蒼景,心下了然,最終說了兩個字:“謝謝。”
他知道王蒼景聽見了,將死之人倒是突然覺得輕松了許多,直至他的眼睛被血浸滿。
人都散了,大大小小的哭聲也都消失了。王蒼景一直保持低著頭的姿勢坐在那里,像是一個木偶,突然沒了生氣。
一旁的小太監也不敢動,一直弓著身子等待著。
王蒼景是怎么回宮的,又是怎么一板一眼向皇上匯報行刑結果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做了自己最后能做的事,讓宋磬死了個痛快,而不是一點點凌遲痛不欲生。
他聽見宋磬最后對他說的話了,但是沒有人看到他鞋尖前落下的幾滴淚。
華陽宮內,裴清蕪立在窗前久久未動,出神地想著什么。
若菱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后,遞上了一張紙:“這是太子殿下送過來的宋家一族充宮為奴的名單。”
裴清蕪接過那張紙,上下瀏覽了一遍,吩咐下去:“和宮里各個地方打個招呼,日后多加照拂宋家的人。”
若菱領了命,拿了名單下去。
裴清蕪摩梭了一下手指,腦子里浮現了剛剛看到的寫在第一個的名字:宋埃。
“宋埃,宋埃……”她啟唇將這名字放在口中仔細念著,待其消失在唇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