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奏折稀稀拉拉地從桌子上掃了下去,弘安帝閉了閉眼,忍不住破口大罵:“一群廢物!”
王蒼景挑了挑眉,從一旁的位子上踱步下來,彎腰撿起地上的折子,整整齊齊地碼在皇帝面前。
“內閣那些個官員,食君俸祿,卻對朕遮遮掩掩,拉幫結派!”弘安帝的目光沉了下來,將剛擺好的折子再次掃落,崇政殿的氣氛陡然冰冷。
王蒼景轉到弘安帝身后,伸出細長的手,松緊合宜地為他揉著頭,柔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陛下為何事動怒?”
“還能有什么?河州旱災帶來的叛亂竟然瞞而不報,朕設的衛(wèi)所和內閣勾結,朕倒是想問問這朝堂是不是他世家的一言堂!”弘安帝指著擺在另一邊的錦衣衛(wèi)密令,怒火中燒。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崇政殿跪了一片宮女太監(jiān),趴在地上,顫顫巍巍,不敢多言。
弘安帝目光陡然變冷,一寸寸地掃過被扔在地上的奏折,突兀地笑了一聲,陰沉地開口:“難道朕殺宋磬殺錯了?”
王蒼景給弘安帝揉著頭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又不緊不慢放下手,將地上的奏折扔在了一旁候著的小太監(jiān)懷里。
小太監(jiān)熟絡地摟著折子退了下去,尋了個地方處理了。
“陛下何苦和他們生氣?這奏折司禮監(jiān)不批便是了。”王蒼景躬身站在弘安帝身側,淡淡地說著。
連他也不敢對宋磬的事多加置喙,弘安帝對殺驃騎大將軍宋磬一事本就心有顧忌,再加上宋磬一死,沒人壓得住北疆的那些個世家,底下爛透了的事全都擺在了這崇政殿的御案上。
弘安帝沒說話,隨手挑出剛剛看過的幾個折子,扔在了桌子另一側。
王蒼景偏過頭去看,未料眼中驚訝之色大盛:“李家想尚公主?”
弘安帝神色莫名,負手而立,道:“呵,忙著內斗還有空分神把朕和他們世家綁在一條船上!”
王蒼景思索了一下,大概明白李家為什么突然想求取皇家公主。
隴西李氏是皇族一脈,李唐皇室敗落后,隴西李氏大勢已去,漸顯頹勢。而趙郡李氏在李唐皇室敗落后選擇投靠新任皇族,經(jīng)歷朝代更迭以及大周太祖削權之戰(zhàn),竟能代代不朽,現(xiàn)如今地位穩(wěn)固。
兩家早便心生嫌隙,明爭暗斗。隴西李氏想要拿回李氏一族的最高話語權,近幾年來動作頻繁,加上宋磬之死,北疆群龍無首,隴西李氏急需一個方法和皇族緊緊掛在一起,借助天下之主的力量在這一番爭斗中獲得先機。
殿內氤氳著薄薄龍涎香霧,交雜著冰塊滲透的寒冷,入墮冰窟,看不清摸不到。許久,弘安帝吩咐王蒼景,聲音里是濃濃的疲憊之意:“給地上的折子朱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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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甘心被世家所操控,可又生來依附于世家的力量。我想,父皇大概會做出些對我們不利的決定。”裴澗一手執(zhí)茶壺,一手輕搭在茶杯之上,潺潺流水入杯中,水汽彌漫模糊了他的眉眼。
淡雅溫潤,像極了一幅水墨畫,等待“有識之士”慧眼相看。
可裴清蕪不是“有識之士”,她斜倚在榻上,雙目淺淺闔著,端是一派風流瀟灑。
她點了點頭,甚是同意裴澗的話:“父皇之前就找過我談婚事。那隴西李氏要求尚公主,背后不知道是和父皇拿了什么做交換,讓父皇有所心動,與我談話時打探我對婚事的口風。”
“父皇也不想做世家內部之爭的棋子,但他早就擺脫不了世家對他的影響了。無論隴西李氏拿了什么做交換,尚公主這件事父皇最終會答應的。”裴澗慢悠悠地把倒好的茶盞放在裴清蕪手邊,復又坐在茶桌后細細品著。
“呵,宮里適齡公主就我一個人,他們打的是誰的算盤豈不一目了然?”頓了頓,裴清蕪接著低聲說:“他們無非是想讓東宮也卷進來,明知道關于我的事你都不會坐視不理……他們這是要逼太子站在隴西世家身后,待太子登基后再重新享受那第一世家的榮光!”
和當年的弘安帝一樣,將世家和皇權糾纏不休,難舍難分,成為膿瘡。
裴澗贊許地看了她一眼:“不錯。”說著又把目光移到殘缺的棋盤上,黑子攀附而上,直搗黃龍,將那盤上白字殺得七零八落,破路已定。
“不嫁,可。”
裴清蕪起身落座在棋盤另一側,將大勢已去的白子一個接一個地扣了下來,窸窸窣窣地扔到瑪瑙棋奩中:“若想真正掌握皇權,打壓世家的路是必定要走的。與世家的婚事,我不接,東宮也不能接。”
裴澗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不經(jīng)意間顫了顫,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小七,我從不將你的婚事當做是東宮的籌碼……我的小七,該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相配。”
裴清蕪抬頭望進他的眼睛里,清清的,仿佛一個漩渦,在細碎陽光照映下幾乎把她吸了進去。
那里盛著很復雜的東西,裴清蕪倏忽間覺得自己看不懂那東西究竟是什么。
裴澗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抬了抬手,將下滑礙事的衣袖挽了起來,邊收拾著棋盤邊言道:“該做準備了。”
“這是個麻煩事,父皇遲早會和李家聯(lián)手逼婚。”裴清蕪眉頭微蹙,眼中是化不開的煩躁。
“莫急,父皇既然不會那么輕易答應李家的要求,這段時間里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當務之急,是你在宮里注意安全,有些東西馬上會坐不住的。”裴澗微微笑著,他一直是那樣,哪怕泰山崩于前亦自巋然不動。
“那你也要注意安全,東宮最近的眼線也不會比寶華殿少。”裴清蕪擔憂地望著他,卻沒有提到要插手他的布置。
裴澗低低笑著,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開口問道:“宋埃如何了?”
裴清蕪挑了挑眉,聲音清凌凌的:“照你的意思我出馬從惠妃下人手底下把他救出來了,我想帶他回公主府以后為我所用。”
裴澗偏過頭看向窗外遠處,那處蟬鳴陣陣,枝林繁茂,生命之美展現(xiàn)淋漓盡致。
“我與他有少年之誼,亦是敬佩宋將軍忠勇之心,衛(wèi)國保家。如今他遭了這等難,我實是想助他一把。”裴澗的聲音好似從很多年前的回憶里傳過來,一點一點,將空氣蠶食殆盡。
“所有的惡都將會付出代價,所有的誤都將得到修正。”裴清蕪一字一頓地回應著他,也回應著很多年前蹲在宮殿角落的自己。
總有一天,他們會讓冤假錯案全被推翻,加罪之人沉冤昭雪。
裴清蕪相信,這一天不會很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