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癥狀不怎么嚴重的,要提振士氣!”葉凡回到病房里,一眼便看見那個正做哀嘆狀的父親葉作鐵,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不由得說出了這么一句。
葉凡對父親是失望的,而這種失望已經由來已久。從他年少時的記憶開始,父親總是在面對困難和挫折時表現出消極和哀嘆,從未展現出應有的堅強和擔當。曾經,葉凡滿心期待父親能成為家庭的頂梁柱,能為他遮風擋雨,引領他走向正確的道路。然而,一次又一次,父親的懦弱和退縮讓他的希望破滅,那份失望也在歲月的累積中逐漸加深,直至如今,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橫亙在他們父子之間。
二十年前,更遠的三十年前……甚至追溯到葉凡的孩童時期,他都是滿心虔誠地以父親為榜樣的。在那段天真無邪的歲月里,父親的身影在他眼中是那般高大、那般令人敬仰。
父親曾經是個被拋棄的嬰兒,這悲慘的開端仿佛注定了他一生的坎坷。甚至一生都貫穿著“拋棄”二字,一個連姓氏都更換了兩次的人,其人生該是承載著多少的不堪和無奈啊!那一次次的身份轉變,背后隱藏的是無盡的辛酸與苦楚。
小時候的葉凡單純地認為,這樣一個飽經滄桑的父親能成立自己的家庭已經實屬不易。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父親就是一個勇于同命運抗爭、努力改變自己命運的人,是他心中的英雄。
但隨著自己不斷長大,認知不斷提高,遇見的“別人的經歷”不斷地增長,葉凡的視野逐漸開闊,思考也愈發深刻。他逐漸發現,父親的不幸其實并非完全來源于外界惡劣的環境,更多的是來源于自己的內心。那是一種深深根植于內心深處的怯懦、消極和自我放棄。曾經,葉凡以為父親只是被生活的重壓所迫,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然而,當他經歷了更多的人和事,才明白父親面對困境時的逃避和退縮,并非是外界因素所能完全解釋的,而是內心缺乏堅定的信念和積極的態度,無法勇敢地去迎接生活的挑戰,去突破困境,實現自我的救贖。
父親經歷過“不幸”,但卻從未為葉凡“撐過傘”。在這漫長的20年里,他們的家庭遭遇了諸多磨難。當面臨下崗的困境時,葉凡和母親程敏積極奔走,努力尋找新的工作機會,為家庭的生計謀劃。然而,葉作鐵卻總是第一個選擇放棄,甚至在事情剛剛開始時,他的心里就早早地萌生出了放棄的念頭。
商店歉收的那段日子,葉凡和母親想盡辦法改善經營策略,拓展客源,不辭辛勞地付出??扇~作鐵卻消極應對,絲毫沒有為改變現狀而努力的決心。
還有“股骨頭斷裂”這一沉重的打擊降臨,葉凡和母親程敏四處籌措醫療費用,尋求最好的治療方案。葉作鐵卻在還未嘗試努力解決問題時,就已經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最后的店面承租權被人搶走,葉凡和母親據理力爭,試圖通過合法途徑維護自家的權益。葉作鐵卻依舊是第一個退縮,不僅如此,他還為自己對解決問題產生的怯懦之心想出了一個看似“良好”的解釋:人是光著屁股來的,自然要光著屁股走,通俗的解釋就是他總歸要死的,反正最后什么也沒有,所以自己的權益在或不在都不用在意的,反正死了什么也沒有。這種消極至極的想法,讓葉凡和母親感到無比的失望和無奈,仿佛家庭的重擔全壓在了他們母子二人的肩上,而葉作鐵卻選擇了逃避,躲在自己構建的消極世界里,對家庭的責任和困難視而不見。
當然,這么想只是葉作鐵用于逃避的一個借口罷了。他企圖用這種看似灑脫、實則懦弱的觀念來為自己的逃避行為開脫,為自己在面對困難時的不作為尋找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這種逃避的心態和行為,不僅無法解決問題,反而讓家庭陷入更深的困境,讓親人承受更多的壓力和痛苦。
這點很像葉凡的朋友張彼得,張彼得自小就以“社會最底層”和“無出路”來自詡,仿佛給自己的人生早早地貼上了消極的標簽。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這種自我貶低的觀念如同沉重的枷鎖,束縛著他的思想和行動。
過了二十年,歲月的流逝并沒有讓他擺脫這種消極的自我認知,貌似真的變得無出路了。他在面對生活中的機遇和挑戰時,總是缺乏勇氣和信心,輕易地放棄努力和嘗試??粗鴦e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奮勇前行,取得成就,他卻依然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悲觀世界里,怨天尤人,卻從不反思自身的問題。曾經的青春朝氣在他身上逐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對生活的麻木和對未來的絕望。他的人生仿佛陷入了一個無法掙脫的泥沼,越是掙扎,越是深陷其中,最終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改變命運的可能。
“我都70了!都快要死了,你還對我要求這么嚴格!”葉作鐵用這句話憤怒地回懟著葉凡,他的聲音中充滿了不滿和抗拒,那表情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哪70了,你是60?!比~凡無奈地回應道。他之所以這么回答,是因為葉作鐵近20年來,心里想的一直都是最差的情況,而且還會不自覺地向那些境遇最糟糕的人看齊。
梁作鐵40歲下崗時,就悲觀地告訴自己和家人還有30歲就死了的。接著,做生意不順時,更是絕望地說還有虧了百萬自殺的呢。50歲時,他就開始向往著60歲的心態,仿佛年齡越大,就能逃避越多的責任和壓力。等到60歲時,又迫不及待地向往著70歲的心態,似乎年齡的增長成為了他逃避現實的借口。
而此時在病房里呈現出哀嘆狀的葉作鐵,可不是平時那個對葉凡耀武揚威的他。日常的梁作鐵有個鮮明的特點,對外人總是畢恭畢敬,小心翼翼。旅游街店鋪不做了之后,甚至在家做起了“老宅男”,不愿意與人接觸,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小小的世界里。但在葉凡面前,卻憑借著“我是你爸爸”、“我退休了”和“只有警察才能管得了我”這三句話耀武揚威。一個不如意,甚至能當著葉珺兒的面兒將暖瓶扔向葉凡,那瘋狂的舉動讓葉凡和葉珺兒都驚恐不已。
葉凡家沒有什么親戚,也不再有比葉作鐵更年長的長輩。面對父親這種“無敵”的狀態,葉凡真是有口難言。他既感到憤怒和無奈,又對父親的這種行為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想要改變父親的想法,卻又無從下手,只能在這復雜的家庭關系中,獨自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痛苦。
說著話,那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父親竟然旁若無人地在病房里點燃了一根香煙。只見他顫抖著雙手,用打火機點燃香煙的那一刻,繚繞的煙霧瞬間升騰而起。葉凡發覺后,臉色驟變,眼疾手快地立即奪過香煙,然后迅速將其熄滅。
為了怕護士發現父親在病房抽煙這一違規行為,葉凡小心翼翼地將整個熄滅的煙放進衛生間便池,按下沖水按鈕,直到那根煙被沖得無影無蹤?!斑@里是醫院,不能抽煙的,況且你現在腦梗還在發作!”葉凡一邊沖著水,一邊忍不住大聲斥責父親,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焦急與擔憂。
要知道,醫院是個需要保持清潔和安靜,為病人提供良好康復環境的地方。在這樣的場所抽煙,不僅違反規定,更是對其他病人的健康不負責。而且,父親目前腦梗還在發作,抽煙這種有害健康的行為極有可能加重他的病情。葉凡越想越覺得后怕,眉頭緊皺,眼神中滿是對父親這種不顧自身健康的行為的不解和惱怒。
“住咱們后面那樓那個老頭兒都九十八歲了,天天抽兩盒煙都沒事!”葉作鐵皺著眉頭,露出了煩躁的表情,那模樣仿佛是在極力為自己抽煙的行為尋找一個合理的依據。
“你說的那個事叫幸存者偏差!”葉凡耐著性子解釋著。簡單來說,幸存者偏差就是由優勝劣汰之后自然選擇出的一個道理:未幸存者已無法發聲。人們往往只看到經過某種篩選而產生的結果,而沒有意識到篩選的過程,因此忽略了被篩選掉的關鍵信息。
然而,葉作鐵哪里聽得懂葉凡嘴里的這些話。他那本就不大的眼睛里滿是迷茫和不解,根本無法理解這種相對復雜的概念。他只覺得葉凡是在故意刁難他,不讓他抽煙,是在虐待他。嘴里不斷地埋怨著葉凡:“你這小子,就是不想讓我好過,連抽根煙都不讓,這哪里是兒子對老子該有的樣子!”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也越發激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葉凡面對父親的埋怨,感到既無奈又著急,卻又不知該如何才能讓父親真正明白其中的道理。
簡單的病房照顧對于葉凡來說,并不會讓他感覺勞累。他熟練地為父親更換衣物、擦拭身體,盡心盡力地完成著這些日常的護理工作,身體上的忙碌并未給他帶來太多的負擔。
然而,葉作鐵消極思想的不斷輸出簡直讓他深受煎熬。葉作鐵總是不停地抱怨生活的不如意,哀嘆命運的不公,那些充滿負能量的話語如同無形的枷鎖,緊緊地束縛著葉凡的心靈。
經歷了幾天的住院,那個揪心選擇的時刻終于到來。在這幾天里,葉凡的內心一直充滿了焦慮和不安。
X光檢測顯示葉作鐵的一側血管有些擁堵,但真正的嚴重程度還是要靠血管造影后經專業研判才能得出準確結果。醫生表情嚴肅地說,看葉作鐵的情況或許要進行介入手術。葉凡聽到這個消息,心頭猛地一緊,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的念頭。他深知介入手術存在一定的風險,可如果不手術,父親的病情可能會進一步惡化。葉凡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每一個選擇都關乎著父親的健康和未來,這巨大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個選擇對于葉凡來說無疑是極為艱難的,仿佛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他的心頭,讓他難以喘息。腦血管手術這件事兒充滿了不確定性和風險,誰也無法確切地預測術后的結果,有可能會帶來癱瘓或者局部癱瘓的嚴重后果。一旦出現癱瘓的部位,那將需要依靠堅強的意志和持續不斷的復健才能逐漸恢復行動能力。
但葉作鐵從剛剛入院那天起就是那樣的消極,整個人都沉浸在悲觀的情緒之中。葉凡擔心,以父親這樣的消極態度,恐怕在康復過程中會加倍地消極抵觸,這無疑會給后續的治療和恢復帶來極大的阻礙。
如果葉作鐵現在癥狀很嚴重,葉凡或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手術,只為了能夠盡快挽救父親的生命。然而,他目前可見的癥狀是相對較輕的,這就帶來了一個極其復雜的判斷。如果選擇手術,就有可能面臨癱瘓的風險;如果不手術,葉作鐵眼下看著還好,也許在某一時刻會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病情突然嚴重,甚至有可能突然死亡。
葉凡在大腦因過度思考而超越負荷時,只能給自己的妻子高雯打去了電話,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無助和迷茫。高雯的回復是:相信內海市一中心醫院神內科大主任的話,相信醫生的判斷,一切按部就班即可。高雯的話語雖然簡潔,但卻給了葉凡一絲暫時的安慰和方向,讓他在這混亂的思緒中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葉凡放下電話后,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機械地干著此時應該干的事情,眼神卻顯得有些空洞無神。然而,不多時之后,漣漪的電話又頂了進來,那急促的鈴聲打破了短暫的平靜。
“喂!葉凡,你爸爸現在怎么樣了?”漣漪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充滿了關切。
“嗯……”葉凡拿著那張X光片,聲音低沉地把父親的病情又給漣漪重復了一遍。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X光片的邊緣,仿佛想要從中尋找到一絲希望。
“不行??!那得找人,不找人不行的!”漣漪焦急地說道,她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語氣中滿是急切和擔憂。
“不了,我覺得我得相信這里的醫生。”葉凡回復道,他的聲音雖然平靜,但卻帶著一絲堅定和無奈。
“不行!你趕緊把X光片傳給我,我讓BJ的醫生給看看?!睗i漪急切地說道,她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為葉凡提供幫助。
“嗯,沒事兒。回頭我讓內海市神內專科醫院的醫生看看就行了?!比~凡說道,他試圖讓漣漪放心,然而語氣中卻透露出一絲疲憊。
“哎!你別廢話了!快把X光片拍照傳我!”漣漪那激烈的言辭讓葉凡微微一愣,他不禁感到有些無奈。此時躺在病房里的哪里是自己的父親,分明就是漣漪的父親,她的關切和著急甚至超過了自己。葉凡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感激漣漪的熱心,另一方面又為這復雜的局面感到煩惱和迷茫。
掛斷這個電話后,葉凡的心情愈發沉重,他手忙腳亂地不僅把X光片傳給了漣漪,而且也給了自己的妻子高雯一份。隨后,他迫不及待地撥通了高雯的電話,聲音中充滿了焦慮:“高雯,X光片收到了么?”
電話那頭很快傳來了高雯干脆的回答:“收到了!”
“麻煩你去聯系一下神內??频尼t生,去判斷一下我爸這種情況究竟需不需要手術?!比~凡焦急地說道,他的聲音因緊張而微微顫抖,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不是說了么?要相信現在的主治醫生,相信他的職業操守?!备喏┑恼Z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和鎮定。
“不行!不行!我爸的命不能完全交給他們來判斷!”葉凡大聲吼道,他的情緒幾近失控,“這是我爸,是我的親人,我不能就這么干等著,萬一有什么差錯,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葉凡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如潮水般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