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你難受那你就也讓她難受……”
單朋立這句話像一枚尖銳的冰錐,猝然鑿穿了葉凡長久以來用以自我慰藉的厚殼。是啊,二十載光陰如流沙過隙,他何嘗不是那個在每一段關(guān)系里率先躬身、不吝付出的人?無論是對父親那沉默如山的親情,對張彼得那肝膽相照的友情,還是對漣漪那刻骨銘心又百轉(zhuǎn)千回的愛情……他總是不自覺地走在前面,鋪路搭橋,仿佛那是他與生俱來的本能。
二十年前泛黃的那本星座書,似乎早已在他心底烙印下雙魚座的宿命讖語。是那些玄妙的星象預(yù)言悄然塑造了他,還是他骨子里的溫良謙和恰好契合了雙魚座那“犧牲”、“奉獻(xiàn)”的注腳?葉凡早已分不清。他只記得,每一次關(guān)系的潮汐漲落里,他永遠(yuǎn)是那個在退潮的灘涂上獨自彎腰拾貝的人,而別人,似乎總習(xí)慣站在安全的岸上。
記憶的閘門被單朋立那句輕嘆猛然撞開,洶涌的潮水裹挾著二十年前與漣漪爭吵的碎片,狠狠拍擊著此刻葉凡的心岸。那些爭執(zhí)的場景,隔著歲月的煙塵,輪廓依舊清晰得刺目——她深夜未歸時電話里敷衍的忙音;她帶著一身陌生酒氣,被轟鳴的機車送回時眼中閃爍的迷離;她莫名消失幾日,復(fù)又出現(xiàn)后卻只用一句輕飄飄的“沒什么”搪塞過去……每一次,他都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所有的焦灼、疑慮、被刺傷的痛楚,最終都只在喉間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被他自己艱難地吞咽下去。
他從未像小說里那些決絕的男主角,在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深夜失聯(lián)時,就強硬地要求她必須交代清楚每一個去向;也從未在那輛咆哮的重型機車將她載回、濃烈酒氣幾乎將他熏倒的瞬間,斬釘截鐵地喊出“分手”兩個字。他選擇了沉默,選擇了用溫?zé)岬拿頌樗潦妙~角的汗,選擇了在冰冷的廚房里為她熬一碗醒酒湯。他總是沉默地吞咽下所有疑問和苦澀,仿佛那才是維系這份感情的基石。
此刻,葉凡蜷縮在沙發(fā)深處,窗外城市的光影在玻璃上流淌,卻照不進(jìn)他眼底的幽暗。他像突然被一道凌厲的閃電劈中,一個遲來了二十年的念頭,裹挾著徹骨的寒意,清晰地在他腦海中炸響:若是當(dāng)初在那些關(guān)鍵的節(jié)點上,他能夠狠下心來,把那只滾燙的、灼燒著自己的“球”,狠狠擲回給她呢?結(jié)果會如何?
命運或許會拐向另一個岔道。也許,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擊”所懾,漣漪會像受驚的鳥兒,收斂起那些飄忽不定的羽翼,嘗試著向他靠近,笨拙地學(xué)習(xí)他所期望的“安定”?又或許,她骨子里那份倔強與驕傲?xí)查g決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利地回敬一句“分就分”,然后決絕轉(zhuǎn)身,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連一絲漣漪都不會再為他漾起?葉凡痛苦地閉上眼,沒有發(fā)生的事,終究是命運迷霧里無法窺探的謎底。他只知道,自己從未選擇過那條“把球踢回去”的路。
這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葉凡越想越覺得,眼前這盤根錯節(jié)的困局,根源就在五月那個春日。當(dāng)漣漪帶著遲來了二十年的解釋與眼淚,告訴他當(dāng)年那場慘烈的分手,竟源于一個天大的誤會時,他就像一艘在干涸河床上擱置了太久的破船,驟然被洶涌而至的洪流淹沒。他幾乎是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狂熱,毫無保留地將自己重新投入進(jìn)去,試圖用加倍的熾熱去填平那二十年的溝壑,去彌補那被命運偷走的時光。
然而此刻,葉凡如遭冰水淋頭,徹骨的寒意沿著脊椎蔓延。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以他對漣漪那深入骨髓的了解——她那顆不安分的心,那份對未知近乎本能的渴求,那種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游走才能獲得快感的奇異秉性——他那種傾其所有、不留余地的付出,如同一把熊熊烈火,不僅未能融化她心頭的薄冰,反而可能讓她感到了灼熱的窒息,下意識地想要逃離這片過于明亮、過于安全的“火海”。反倒是那些帶著距離的、若即若離的“不清不楚”,如同溪水間光滑的卵石,讓她覺得可以隨意踩踏、把玩,安全而有趣,讓她愿意長久地停留嬉戲。
這并非全新的頓悟。早在大學(xué)二年級那段陰霾的日子里,當(dāng)漣漪對他忽冷忽熱、若即若離,而另一個叫張儷的女孩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時,這個冰冷的念頭就曾像毒蛇一樣悄悄探出頭,噬咬過他的心。那時,漣漪的態(tài)度如同變幻莫測的天氣,當(dāng)他主動聯(lián)系時,電話那頭總是充斥著各種疏離的托詞;可當(dāng)她心血來潮想要見他時,卻又總能瞬間變回那個明媚如春的少女,仿佛之前的冷淡從未存在。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如同置身于冰火兩重天。而張儷的存在,如同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被漣漪情緒所牽引的狼狽。
“讓她難受……”葉凡在心里默念著單朋立的話,舌尖嘗到的卻是一種奇異的苦澀與釋然交織的味道。他驚覺,當(dāng)自己沉溺在因漣漪而起的痛苦深淵中時,這份感情反而像被壓艙石穩(wěn)定住的航船,漣漪似乎能從中獲得某種古怪的安全感;反之,當(dāng)漣漪流露出痛苦、不安時,那飄搖不定的錨反而像是扎進(jìn)了他心底的礁石,一種扭曲的、掌控的踏實感會悄然滋生。原來,這情感的蹺蹺板,唯有通過“把球踢回去”,讓那沉重的、令人煎熬的“想念”和“焦慮”轉(zhuǎn)移到對方身上,他自己才能從這無盡的情緒漩渦里暫時掙脫出來,才能維持住呼吸的平穩(wěn),工作的專注,以及生活表面那層脆弱的、看似正常的薄冰。
這個冷酷的認(rèn)知一旦破土而出,便在葉凡心中瘋狂滋長。他像一位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的棋手,終于窺見了對手的棋路。他必須效仿漣漪當(dāng)年的手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要精心編織一張“預(yù)先取之,必先予之”的網(wǎng),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此刻所承受的、那足以將人燒成灰燼的思念焦灼,巧妙地、不露痕跡地轉(zhuǎn)移到漣漪身上。讓她也嘗嘗這被無形絲線勒緊喉嚨的滋味。
如何“演”好這場戲?葉凡枯坐在書桌前,窗外夜色濃稠如墨。他調(diào)動起記憶中關(guān)于漣漪的一切細(xì)節(jié),反復(fù)推演著每一個可能出現(xiàn)的場景、每一句對話的機鋒。大腦如同高速運轉(zhuǎn)的引擎,過度思慮帶來的灼熱感在顱腔內(nèi)翻騰,竟真的引燃了身體的烽火。一場毫無征兆的高燒,如同蓄謀已久的伏兵,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時刻驟然發(fā)難,將他徹底擊倒在床榻之上。
葉凡素來體格強健,尋常感冒于他不過是一日之?dāng)_,連藥片都吝于動用。然而這次病勢洶洶,迥異往常。幾粒退燒膠囊勉強吞下,非但未能驅(qū)散那股盤踞在骨髓深處的寒意,反而如同開啟了嗜睡的魔咒。沉重的眼皮仿佛被鉛塊墜住,意識在滾燙的泥沼里不斷下陷,沉入一片混沌無光的深潭。他成了被遺棄在時間孤島上的囚徒,外界的一切聲響都被這病魔筑起的高墻隔絕。
電話固執(zhí)的嗡鳴聲,在寂靜的臥室里一遍遍響起,如同不知疲倦的叩門人。一聲接一聲,急促、焦慮,帶著某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節(jié)奏。這聲音穿透高燒制造的濃霧,隱隱觸動著葉凡昏聵的神經(jīng),卻始終無法將他徹底喚醒。多么熟悉的情景,只是角色徹底對調(diào)——二十年前,那個在電話這端焦灼地一遍遍按下重?fù)苕I、聽著忙音心如刀絞的青年是葉凡;此刻,在那看不見的電波另一端,化身“奪命連環(huán)Call”主角的,卻成了漣漪。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夾雜著孩子清脆的嬉笑,如同利刃般劈開了葉凡深沉的昏睡。防盜門被打開了。高雯帶著女兒珺兒回來了。客廳里傳來珺兒嘰嘰喳喳講述幼兒園趣事的聲音,還有高雯溫和的回應(yīng)。這些日常的聲響,此刻卻像生銹的齒輪在葉凡滾燙的耳蝸里艱澀地轉(zhuǎn)動。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臥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簾縫隙透進(jìn)一縷斜陽,昭示著白晝已近尾聲。
意識稍稍回籠,第一個念頭便是抓向枕邊的手機。屏幕解鎖的微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微信圖標(biāo)上那個鮮紅的數(shù)字提示,像一小簇跳動的火焰,灼燒著他的視線。他顫抖著點開。
漣漪的名字下,密密麻麻的信息瀑布般傾瀉而出。
第一條的時間戳赫然顯示著中午十二點零三分。
“葉凡?在嗎?怎么電話一直不接?”文字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隔了十分鐘,第二條:“回個信息好嗎?有點擔(dān)心你了。”
接下來的信息間隔越來越短,語氣也肉眼可見地急促起來。
“你到底怎么回事?電話關(guān)機,微信不回!急死我了!”后面緊跟著幾個抓狂的表情。
“我聯(lián)系不上你,心里慌得很……我跟幼兒園請好假了,下午沒課,我馬上買票回來!等我!”這條信息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左右。葉凡仿佛能透過冰冷的屏幕,看到她慌亂中做出的決定,那份不顧一切的沖動,像極了當(dāng)年他無數(shù)次想奔赴她身邊的樣子。
接著,大約半小時后,又一條信息跳出來:“票買好了,不是高鐵,是K字頭的普快,估計會晚點很久才能到內(nèi)海。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能見到你就好。對了,BJ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外面白茫茫一片,特別美,可惜你沒看到。”后面附著一張車窗外的雪景照片,紛揚的雪花模糊了城市的輪廓,帶著一種孤獨的詩意。
“你知道么?沒想到這火車站里還有金店。我正在看金子呢?不買,只是看看,嘻嘻嘻……”這條信息下面,連著發(fā)來了好幾張金飾的照片:玲瓏的足金小葫蘆,雕工繁復(fù)的牡丹花吊墜,還有一對憨態(tài)可掬的小金鼠。照片的拍攝角度有些晃動,似乎帶著點百無聊賴的消遣意味。
“你覺得那個好看!”沒有等到葉凡的回應(yīng),這條信息石沉大海。她只能獨自踏上了那趟北上的列車。上車前,她的注意力被站臺上一輛刷著嶄新蘋果綠油漆的普快列車吸引——那是輛將經(jīng)過廊坊的車。那抹鮮亮得近乎突兀的綠色,在灰蒙蒙的雪天和沉悶的站臺背景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充滿奇異的活力。她下意識地舉起手機,“咔嚓”一聲拍下,仿佛想將這瞬間的驚奇也分享給那個杳無音信的人:“你看這車,刷得跟個大蘋果似的!新鮮吧?”
最后一條信息的時間是傍晚五點四十分,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和終于抵達(dá)的如釋重負(fù):“我到了!到內(nèi)海了,你在么?”
葉凡的心臟在滾燙的胸腔里猛烈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高燒帶來的眩暈感與眼前這一連串信息所掀起的驚濤駭浪猛烈碰撞。他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用盡全身力氣,在回復(fù)框里敲下兩個字,發(fā)送。
“我在!”
幾乎就在信息發(fā)送成功的瞬間,漣漪的回復(fù)就跳了出來,快得像一直等在屏幕那頭:“你在家么?病好了么?我到內(nèi)海了,等了半天你也不回話,你是失蹤了么?我現(xiàn)在去看看你。”
“別,你別來!”葉凡的心猛地一沉,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發(fā)出阻止。這三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驚惶。讓她來內(nèi)海?沒有他任何首肯,她就這么不管不顧地來了!而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渾身滾燙得如同火炭,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痛,連從床上撐坐起來都眼前發(fā)黑,冷汗涔涔。這樣狼狽不堪的他,怎么能讓她看到?更何況,是來家里?高雯和珺兒就在客廳,他該如何解釋一個多年未見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病榻前?這念頭帶來的恐慌瞬間壓過了高燒的昏沉。
“嗯,好吧。”漣漪的回復(fù)異常簡短,像一顆迅速冷卻的石子,沉入了無聲的湖底。屏幕就此沉寂下去,再無新的消息彈起。
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卻比方才那連珠炮似的追問更讓葉凡心驚肉跳。僅僅幾分鐘的等待,卻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jì)。他焦躁地側(cè)耳傾聽著客廳的動靜,高雯似乎在廚房準(zhǔn)備晚飯,珺兒在看動畫片。他猛地掀開沉重的棉被,一股寒氣瞬間裹住了他滾燙的皮膚,激起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他咬緊牙關(guān),胡亂抓起一件厚外套裹在身上,雙腳虛浮地踩進(jìn)冰冷的拖鞋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他躡手躡腳,如同一個賊,屏住呼吸,避開客廳的光亮和聲響,艱難地挪到冰冷的入戶玄關(guān)。手指哆嗦著,費了好大勁才擰開了通往外面樓道的那道門鎖。
凜冽的寒氣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瞬間穿透單薄的家居服和外套,狠狠扎進(jìn)他滾燙的皮膚。他打了個寒噤,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樓道里昏暗的聲控?zé)粢蛩哪_步聲亮起,投下他搖搖晃晃、形銷骨立的影子。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支撐身體,用顫抖的手指撥通了漣漪的號碼。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迅速接起,仿佛對方一直緊握著手機。
“喂!漣漪!”他的聲音嘶啞干澀,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葉凡!”漣漪的聲音瞬間穿透電波,帶著不加掩飾的焦灼和如釋重負(fù),“你怎么樣了?聲音怎么這樣?你還在發(fā)燒嗎?”
“我……高燒四十多度,昏睡了一天,剛剛才看到你的留言……”他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如同刀割。
“你知道么?”她的語調(diào)忽然變得輕快起來,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俏皮,仿佛只要聽到他的聲音,之前所有的擔(dān)憂和奔波都可以拋諸腦后,“BJ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我剛到火車站的時候,地上全是冰,一個沒留神,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屁股墩兒!哎喲,當(dāng)時周圍好多人,可丟臉了!”
“我當(dāng)然知道!”葉凡幾乎是低吼出來,聲音因虛弱和外面的寒冷而顫抖得更厲害,他下意識地裹緊了根本無法御寒的薄外套,身體在冰冷的樓道墻壁上瑟瑟發(fā)抖,“我小區(qū)里的雪都積了幾十厘米厚了!我現(xiàn)在發(fā)著高燒,站在樓道里給你打電話!冷風(fēng)跟刀子似的!”每一個字都裹挾著體溫和寒流劇烈碰撞的痛楚。
“那……那我去看你!”她的聲音再次急切起來,帶著不顧一切的味道。
“你怎么看我?你來我家看我么?”葉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荒謬的憤怒和更深的無力,“那怎么可能!高雯和珺兒都在家!難不成讓我走到三公里外的電報大樓那邊去見你?我現(xiàn)在連走出小區(qū)都做不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話語像冰雹一樣砸過去,說完他自己也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和生硬。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細(xì)微的電流聲滋滋作響。幾秒鐘后,漣漪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像被驟然抽走了所有力氣,帶著一種被拒絕后的鈍痛和遲來的清醒:“哦……那我知道了。”
這聲音像一根細(xì)針,輕輕刺破了葉凡心中那層因高燒和情緒而結(jié)成的冰殼。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語氣多么生硬、多么傷人。一股混雜著愧疚和虛弱的暖流遲滯地涌上心頭,沖淡了那冰冷的戰(zhàn)術(shù)帶來的短暫快意。他放低了聲音,語氣里帶上了一絲真實的歉意和疲憊的柔軟:“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是打算立刻回BJ去?還是……要不,我給你在附近訂個酒店住一晚?”
漣漪似乎在那邊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嗯……實在不行,我就回我爸媽家吧?雖然回來之前沒跟他們打招呼,突然回去……有點怪怪的。”她的聲音里透著一絲茫然和無措。
“行……行吧。”葉凡松了一口氣,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順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額頭抵著膝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流和沉重的顫抖,“有地方落腳就行。大老遠(yuǎn)的……讓你白跑這么一趟,我還……還出不了門,實在……實在是對不住。”歉意是真實的,身體的極限也是真實的。說完這句話,他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掛斷電話,冰冷的忙音在耳邊響起。葉凡扶著墻壁,掙扎著站起來,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挪回那扇隔絕了寒氣的家門。反手輕輕鎖上,將樓道里的冰冷徹底隔絕在外。客廳溫暖的燈光和隱約的食物香氣包裹上來,高雯關(guān)切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來:“葉凡?你起來了?好點沒?”
“嗯……還是暈,再躺會兒。”他含糊地應(yīng)著,避開客廳的視線,踉蹌著回到臥室。脫下那件被樓道寒氣浸透、此刻顯得無比沉重的外套,重新將自己拋進(jìn)那尚且殘留著體溫的被窩里。厚實的棉被沉沉地覆蓋下來,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響。
黑暗和溫暖重新?lián)肀Я怂1桓C里的暖意一點點滲入冰冷的四肢百骸,而心底深處,一種奇異的、復(fù)雜的暖流也在緩緩流淌。高燒依舊肆虐,骨頭縫里的酸痛并未減輕半分,然而,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酸楚的慰藉感,卻悄然滋生。
二十年來,他嘗盡了在無望的等待中一遍遍撥打電話、聽著忙音心如油煎的滋味。那是一種被遺棄在孤島的絕望。而今天,他終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端那個人的焦灼、她的不顧一切、她因他而起的慌亂。那一聲聲電話的嗡鳴,那一連串帶著溫度的文字,那不顧一切踏上列車的沖動……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這遲來的、被“需要”的證明,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疲憊不堪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圈苦澀卻又無比真實的漣漪。這暖意并非來自戰(zhàn)術(shù)成功的得意,而是源于一種殘酷的確認(rèn)——原來,他并非一直是一個人在情感的荒原上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