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門框硌著葉凡的后腰,一股混合著消毒水、舊皮革和汗味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瞬間塞滿了他的鼻腔。他被一股蠻力推搡著,踉蹌地向拘留室那片更深沉的陰影里跌去。
“拘留吧!拘留吧!拘留了就水落石出了!我他媽受不了了!”葉凡嘶吼著,聲音在狹窄的走廊里撞出回響,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幾個年輕警察的手臂像鐵鉗一樣箍著他,那股不容抗拒的拉力,粗暴地將他拖拽向前。這感覺,這蠻橫的拖拽感,像一道閃電劈開記憶的迷霧,瞬間將他拉回多年前那個油膩膩的餃子館后廚——漣漪的父親,那個同樣鐵青著臉的男人,也是這樣不容分說地將他從漣漪那黑漆漆的臥室里硬生生拖出來,甩在那輛冰冷的商務車里。那時是拖出黑暗,如今卻是被強行塞入更深的、象征著恥辱與失控的鐵籠。巨大的屈辱和失控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僅存的理智。
“你他媽給我冷靜點!”一個帶著濃重煙嗓的吼聲炸雷般響起,壓過了葉凡的嘶吼和年輕警察的呵斥。緊接著,一股更大的、帶著沉穩力量的拉扯介入進來。是老警察!他像一頭護崽的老熊,猛地擠開那幾個年輕同事,粗糙的大手死死攥住葉凡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硬生生將他從通向鐵門的過道上拽了回來。“你還有孩子呢!眼瞅著上小學了!房貸!車貸!哪一樣不是懸在頭上的刀?啊?!”老警察幾乎是貼著葉凡的耳朵吼,唾沫星子帶著濃烈的廉價茶葉味濺到葉凡臉上,“你真進去了,工作還要不要?飯碗砸了,你拿什么養家糊口?拿什么還銀行的錢?!你老婆孩子怎么辦?喝西北風去?!”
“工作…孩子…貸款…”這幾個沉甸甸的詞,像冰錐一樣狠狠刺進葉凡被怒火燒得滾燙的腦髓里。那沸騰的、不顧一切的巖漿瞬間冷卻、凝固。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剛才那股要同歸于盡的蠻勁,像被戳破的氣球,嗤地一聲泄了個干凈。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身體軟了下來,任由老警察將他半推半架地拖離那扇象征著深淵的鐵門,帶回了剛才那間彌漫著劣質茶葉和舊文件氣味的簡單問詢室。
“砰!”老警察反手帶上門,隔絕了外面好奇或冷漠的目光。他靠在門板上,長長地、重重地吁出一口濁氣,仿佛要把肺里的驚懼都吐出來。他抬起袖子,胡亂地在布滿細密汗珠的額頭上抹了一把,留下幾道濕痕。走到那張漆皮斑駁的舊辦公桌前,他抄起那個印著褪色紅字“先進工作者”、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大搪瓷缸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濃得發黑的茶水。茶水順著他的嘴角淌下,滴在洗得發白的警服前襟上。
“哎呀媽呀,真險!”他放下缸子,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胸腔里像拉風箱一樣起伏,“就差那么一點兒…你小子,勁兒還挺大!”他喘勻了氣,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垂著頭、像霜打茄子一樣的葉凡,眼神里沒有責備,反而透著一股過來人的疲憊和…理解。“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拖過一把椅子重重坐下,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我理解你,真理解你……遇上這種爹媽,擱誰都得炸。老年逆反期?操!真他媽比青春期還厲害!邪了門了!”
葉凡抬起頭,眼神空洞,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老警察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辯解:“先甭說別的,你現在,就給我坐這兒!”他用粗壯的手指,用力地、幾乎是指令性地戳著墻角那把磨得油亮的舊木凳子,“哪兒也別去!天塌下來,你也給我釘在這凳子上!聽見沒?有什么氣,有什么話,就在這屋里消化,消化不了就憋著!絕對不能出這個門!再鬧,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和劣質茶葉的苦澀氣味中緩慢流淌。葉凡盯著地上一個模糊的污漬,腦子里嗡嗡作響,一會兒是父親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一會兒是漣漪帶著淚光的眼睛,一會兒又是剛才那扇冰冷的鐵門。幾分鐘后,門外傳來腳步聲和低低的交談聲。門開了,老警察探進頭,朝葉凡使了個眼色,然后側身讓開。
葉凡的父母走了進來。父親板著臉,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眼神掃過葉凡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和怒氣。母親則是一臉惶恐和擔憂,眼圈紅紅的,手里還無意識地攥著一個超市購物袋的提手。
“那個,小葉是吧?”老警察清了清嗓子,臉上堆起職業性的、帶著調解意味的笑容,聲音也刻意放柔和了些。他走到葉凡身邊,用胳膊肘不輕不重地碰了他一下,同時,那雙小眼睛飛快地、用力地朝葉凡眨巴了好幾下,眼皮幾乎要抽筋,傳遞著無比清晰的信號——‘識相點,快低頭!’“給你爸媽,認個錯!這事兒就算翻篇了!趕緊的!”
葉凡感覺喉嚨像是被砂紙堵住了。他看著父母,尤其是父親那張寫滿“你讓我丟盡了臉”的表情,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荒謬感涌上來。他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像砂石摩擦:“嗯,對不起!”這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生硬的尷尬和無法言說的憋屈。
“好了好了!”老警察立刻像打了勝仗一樣,聲音洪亮地接過話茬,雙手在空氣中虛按,仿佛在平息一場無形的風波,“聽聽!孩子認錯了!這就對了嘛!一家人,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興啊!老葉,嫂子,孩子也認錯了,咱就都消消氣,回家吧!啊?回去好好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他一邊說,一邊巧妙地隔在葉凡和他父親之間,半推半送地將三人往門外引,用圓滑世故的“和事佬”技巧,將葉凡從一場眼看就要爆發的家庭風暴邊緣拽了回來。
走出派出所大門,午后刺眼的陽光讓葉凡一陣眩暈。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幕還在腦海里回放,像一場荒誕的噩夢。然而,比這更沉重地壓在他心頭的,是另一種持續的、細密的疲憊和空洞——來自漣漪。
最近一段時間,漣漪似乎被無形的東西壓得喘不過氣。工作的不順、人際的復雜、對未來的迷茫,像一層層厚重的陰云籠罩著她。她時常在電話里,在微信語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向葉凡傾倒她的煩惱、焦慮和委屈。葉凡總是耐心聽著,努力安慰,試圖用自己的肩膀分擔她的重量。然而,他自己的生活又何嘗不是一地雞毛?父親的固執、工作的壓力、經濟的負擔、育兒的瑣碎……樁樁件件,都像沉重的石頭壓在他心上。他也渴望一個出口,渴望被傾聽,被理解,被溫柔地接納。他想把自己那些不堪的、脆弱的、甚至有些狼狽的角落,也袒露給漣漪,不是為了比較誰的苦難更深重,而是為了在彼此的脆弱中找到共鳴和支撐,讓兩顆心在傾訴中靠得更近。
傾訴的地點,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北海公園。那里遠離喧囂的市中心,尤其清晨時分,游人稀少,湖面開闊,水波澹澹。時而有不知名的水鳥輕盈地掠過水面,留下圈圈漣漪;時而一陣帶著水汽的涼風吹過岸邊的垂柳,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清爽。最重要的是,那份籠罩在晨光中的靜謐,仿佛天然的屏障,隔絕了外界的紛擾,最適合安放那些不欲人知的私語和心事。
幾天后,一個同樣靜謐的清晨,葉凡和漣漪并肩站在了北海公園開闊的湖邊。遠處瓊華島的白塔在薄霧中若隱若現。葉凡背靠著一根冰涼光滑的漢白玉圍欄柱,目光投向水天相接處,醞釀著情緒。
“漣漪,你知道么?”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漣漪正望著湖心一只振翅欲飛的鷗鳥,聞言轉過頭,清澈的眼睛里帶著詢問:“我不知道!你還沒說呢?我哪知道。”她的語氣很自然,甚至有點俏皮。
葉凡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味的空氣,試圖驅散心中那點莫名的忐忑。“哎呀!我這只是開場詞,”他無奈地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漢白玉欄桿上細微的紋路,“我在總結語言,你聽我說。”他頓了頓,組織著詞句,想把積壓的情緒清晰地表達出來。“你知道么?平日里你看我好像挺閑,有時候還能幫你做點事。但其實,我平日里的工作,壓力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時間也排得很滿。”他想表達的是,他并非無所事事,他的疲憊是真實的,他也有需要被看見的付出和掙扎。
漣漪微微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然后迅速回應道:“嗯,那我以后不讓你幫我做PPT了。”她的反應干脆利落,眼神坦率,仿佛找到了一個直接的解決方案。
葉凡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又是這樣!就像無數次發生過的場景一樣。他清晰地記得有一次,他無意中提起為了接她清晨的電話,每天需要提前一個多小時出門準備。他的本意是分享這份“甜蜜的負擔”,甚至帶著點表功的意味。然而漣漪的反應呢?她的“日常電話”在得知此事的第二天,就毫無征兆地、斷崖式地停止了。在她的邏輯里,這叫“為葉凡好”,是“不想他太辛苦”。可她從未問過,這種單方面的、突然的“斷聯”,對葉凡意味著什么?是解脫嗎?不,那是一種更深的折磨。它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葉凡心里,引發了一連串無休止的自我懷疑和內耗:是我說錯話了?她生氣了?她不在乎我了?還是……她找到了更愿意傾聽她的人?這種懸而未決的猜測和自我否定,遠比早起一個小時更消耗心神。
“哦,我不是那意思!”葉凡立刻緊張起來,身體也不自覺地站直了,語氣帶著一種急于澄清的迫切,“你該讓我做PPT時我會抽時間做,再忙也能擠出時間幫你。”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傾訴而讓漣漪產生負擔感,這違背了他的初衷。“我的意思是,”他努力把話題拉回來,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你平時經常跟我發牢騷,傾訴你的壓力和煩惱,這很好,我愿意聽。可是,漣漪,”他轉過頭,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我的生活中也存在著一地雞毛,我也很累,我也……我也想跟你發發牢騷,說說我遇到的糟心事。我想讓你知道,我的世界也不是只有陽光。”
湖風吹拂著漣漪額前的碎發,她安靜地聽著,眼神有些閃爍,似乎在消化葉凡的話。片刻后,她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葉凡稍微松了口氣,覺得鋪墊得差不多了,決定切入正題。他需要分享一件具體的事情,來驗證漣漪是否真的愿意傾聽他,理解他。“其實上周,上周咱倆也是在吵架對吧?”他提起這個話頭,試圖連接起那個未能完成的傾訴時刻。
“嗯。”漣漪輕輕地點了點頭,表情沒什么波瀾,仿佛那只是一件尋常小事。
“那一周里發生了一件事情,”葉凡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回憶的沉重,“我當時特別頭疼,特別想找人說說,憋在心里難受得要命。但是,”他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當時你跟我吵架,然后……你把我屏蔽了。”他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但“屏蔽”兩個字還是像小石子一樣硌在話語里。那是他最需要情感支持的時候,得到的卻是冰冷的數字壁壘。
這句話仿佛瞬間點燃了漣漪的某根神經。她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眼神也銳利了幾分,身體微微前傾,語速明顯加快:“那是你跟我吵架!我當時……”她的聲音拔高,帶著急于辯解的沖動,似乎要立刻翻出舊賬,重新厘清那場爭執的是非曲直,證明自己屏蔽行為的“正當性”。
葉凡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熟悉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湖水漫過腳踝。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危險的信號——話題即將滑向無休止的、關于“誰先吵”、“誰更有理”的陳年舊賬的泥潭。他立刻抬手,做了一個強硬的制止手勢,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急切:“唉!等等!漣漪,等等!我要跟你說的重點,不是我們吵架的事本身!”他必須立刻掐斷這個苗頭。“我是要給你講另一件事,是我那個大學同學的事兒,他把我送進派出所的事兒!”情急之下,他臨時篡改了故事主角。他不敢講上周那場激烈的爭端是源于他和父親之間積蓄已久的矛盾爆發,那太復雜,也太容易再次引火燒身。于是,他把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令人憤懣的事件——大學同學借錢不還——與這次派出所的經歷巧妙地嫁接融合,虛構了一個“大同小異”的、指向外部矛盾的故事。
“我爸生病住院那會兒,我一個大學同學,關系以前挺好的,找我借了8000塊錢……”葉凡開始講述這個半真半假的故事。他描述了父親病床前的焦慮,同學信誓旦旦承諾“周轉幾天就還”時的懇切,以及事后無數次催討時對方的推諉、借口乃至最后惱羞成怒的嘴臉。講到對方如何反咬一口,污蔑他騷擾、威脅,甚至報警,害得他差點被當成尋釁滋事者抓起來時,葉凡的情緒也帶入了真實的憤怒和委屈,聲音有些發顫。他講在派出所冰冷的凳子上等待時的惶恐,講那個同學顛倒黑白時令人作嘔的嘴臉,講自己有理說不清的憋悶。“……要不是最后警察看了我們的聊天記錄和轉賬記錄,加上他前言不搭后語自己露了餡,我可能就真被……唉!”他重重嘆了口氣,仿佛重新經歷了一遍那場憋屈的鬧劇。
他一邊講,一邊觀察著漣漪的反應。她似乎在聽,目光落在湖面上某個漂浮的落葉上,偶爾“嗯”一聲,或者點點頭。但當葉凡講完最關鍵的部分,帶著期待看向她,希望能得到一些共鳴、安慰,哪怕只是一句“這人太壞了”或者“你真不容易”時,漣漪開口了。
“上周我們吵架那天,我記得你好像說了……”她的話題,毫無征兆地、精準地跳回到了葉凡極力想要避開的那場關于“屏蔽”起因的爭論上。她開始復述當時葉凡說過的某句話,分析他的語氣,試圖證明自己當時情緒爆發的“合理性”。她的邏輯清晰,表達流暢,但內容與葉凡剛剛講述的、充滿憋屈和驚險的故事,如同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葉凡的心徹底涼了。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頂一直冷到腳心。他后面又試著說了幾句,試圖把話題拉回來,或者詢問漣漪對他遭遇的看法。但漣漪的回答,始終如同隔靴搔癢,或者干脆就是自說自話。你說A(同學賴賬誣陷),她回答的是B(上周吵架細節);你傾訴C(派出所的恐懼和委屈),她聯想到的可能是D(葉凡某次約會遲到)。她的思維仿佛在一個葉凡無法觸及的頻道上獨自運行。精心準備的傾訴,渴望得到的理解,最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像樣的漣漪都未能激起,就無聲無息地沉沒了。
一種巨大的失望和難以言喻的孤獨感攫住了葉凡。湖邊的風似乎也變得格外寒冷。他看著漣漪姣好的側臉,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那些她曾經說過的滾燙的情話——“葉凡,沒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我會永遠陪著你”、“你是我生命里的光”——此刻回想起來,都蒙上了一層虛幻的、令人懷疑的陰影。她似乎只沉浸在自己需要被安慰、被關注的世界里,當他試圖袒露脆弱、尋求她的情感支持時,那扇門卻總是關閉的,或者通向另一個無關的房間。她的愛,仿佛只在她需要汲取溫暖時才存在;當葉凡需要依靠時,那溫暖的源頭卻悄然干涸了。
一個冰冷而尖銳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浮現在葉凡混亂的腦海中,帶著自我否定的刺痛:“我天!我是不是……碰到渣女了?”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打了個寒顫。他不愿相信,但眼前這溝壑分明的“情感單向道”,又讓他無法忽視這個可怕的猜測。她保存著過去的信物(鐲子、信件),深情是真的嗎?還是僅僅因為那是屬于“她”的回憶?她當初的眼淚和深情,難道只是為了獲取他此刻的付出?一種被利用、被情感勒索的感覺,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當天,帶著滿身的疲憊和一顆更加沉重的心,葉凡乘上了返回內海市的高鐵。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他卻無心欣賞。派出所的沖突、父親的怒火、尤其是湖邊那場徹底失敗的傾訴,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里輪番上演。一種巨大的、無處宣泄的憋悶感堵在胸口。
回到家中,已是華燈初上。妻兒已經睡下。家里一片寂靜,只有魚缸里氧氣泵發出的單調的“咕嚕”聲。他沒有開燈,徑直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寫滿倦意和困惑的臉。他需要記錄,需要梳理,更需要一個出口。
他打開文檔,手指在鍵盤上敲擊,開始記錄下這一天戲劇性的遭遇——從派出所的驚魂一刻,到湖邊冰冷的失望。文字成了他宣泄的渠道,每一個字落下,都像是在心頭搬走一小塊石頭。寫著寫著,他感到一種更深的孤獨。他需要交流,需要一個能理解他此刻混亂心境的人。他點開了微信,找到了那個熟悉的頭像——田嘉,他大學時代的一個紅顏知己,如今在內海新區工作。田嘉見證了他和漣漪太多分分合合、糾纏不清的過往。
葉凡:在么?(他敲下這兩個字,帶著一絲猶豫和期待)
信息幾乎是秒回。
田嘉:怎么?葉大作家深夜造訪,是故事又有新進展了?(后面跟著一個挑眉壞笑的表情)
葉凡對著屏幕苦笑了一下。
葉凡:什么新進展?
田嘉:還能有啥?你和漪姐的‘大型長篇連續劇’唄!分分合合,愛恨情仇,比八點檔還精彩。快說,現在是演到‘破鏡重圓’第幾集了?還是‘勞燕分飛’進行時?
葉凡盯著“漪姐”這個稱呼,心頭百味雜陳。
葉凡:合的階段吧。(他打下這幾個字,自己都覺得有些底氣不足)
田嘉:喲?合了?(一個驚訝的表情)那就不對了啊!按照你老兄的劇本套路,通常都是你們吵得天崩地裂、你覺得全世界都辜負了你的時候,才會深更半夜跑來跟我這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但凡你倆蜜里調油、你儂我儂的時候,誰還想得起我這個‘樹洞’?早把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說吧,這次是‘合’的表面現象,還是‘分’的前奏預警?
葉凡看著田嘉一針見血的調侃,有些尷尬,又有些被看透的釋然。
葉凡:唉!我在你心里就是這么一個重色輕友沒人性的人啊?
田嘉:嘿!你還真別不服氣!(一個摳鼻的表情)你自己摸著良心想想,哪次不是這樣?上次你倆冷戰三個月,我陪你聊了一個月?結果呢?人家一個電話,說‘葉凡我胃疼’,你丫的立馬屁顛屁顛打車跨了半個城送粥去了!你自己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葉凡被噎得說不出話,田嘉描述的,確實是他的“黑歷史”。
葉凡:……(發了個流汗的表情)好吧,我承認,是有那么點…傾向。不過,現在真的是合的狀態,而且…表面上看,還挺好的。
田嘉:表面挺好?(一個懷疑的眼神)那你這大半夜不睡覺,跟我這兒磨嘰啥?焦慮啥?你葉大作家靈感枯竭了?還是又遇到啥‘人生哲理’想不通了?
葉凡的手指懸在鍵盤上,那個困擾他一下午的問題,終于找到了傾吐的對象。
葉凡:有一件事情,我弄不明白。(他打下這句話,感覺心頭的重量稍微輕了一點點)
田嘉:什么事情?能讓你這‘情圣’困惑的,肯定又是漪姐相關唄!說吧,我洗耳恭聽,自帶瓜子花生。(一個搬小板凳坐好的表情)
葉凡:就是…我不確定漣漪是否真的愛我?
這條信息發出去后,對話框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持續了好一會兒。
田嘉:???(三個巨大的問號)大哥!你這個問題問得我有點懵啊!(一個捂臉的表情)你倆這都糾纏多少年了?生離死別都演過好幾輪了吧?你懷疑這個?當初你出國前,她分別前的表情!那能是假的?還有那個翡翠鐲子,你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吧?她當寶貝似的藏著掖著多少年?還有那三封從馬來西亞漂洋過海寄回來的信,皺巴巴的,邊角都磨毛了,她還用個絲絨盒子裝著,保存得比你的游戲手辦還金貴!這不叫真愛?這不比你專情?你出國前她送你的那支派克鋼筆呢?你不是說那是‘定情信物’要珍藏一輩子嗎?結果呢?這才幾年?早他媽不知道被你丟哪個犄角旮旯去了吧!
田嘉連珠炮似的回復,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列舉著漣漪深情的“鐵證”。
葉凡被戳中了某個痛點,立刻反駁。
葉凡:那鋼筆不是我弄丟的!是我爸!(他急切地打字)我當時放在寫字臺抽屜最里面,我爸收拾屋子,以為是什么舊筆,順手就……唉!
他剛想詳細解釋那次鋼筆丟失引發的家庭小風波,田嘉立刻打斷了他。
田嘉:停停停!(一個暫停的手勢)大葉!(田嘉故意用葉凡對他的稱呼調侃回來)你這車轱轆話又跑偏了十萬八千里!打住!打住行么?你不是要跟我說你和漪姐在北海公園發生的事嗎?重點!抓重點!我這小板凳都快坐穿了!
葉凡深吸一口氣,甩了甩頭,強迫自己從鋼筆的遺憾中抽離出來。他開始在聊天框里,用盡可能清晰、有條理,但又不失細節和情緒的文字,將今天在北海公園湖邊發生的一切——他鼓起勇氣的傾訴鋪墊,漣漪“不解決問題解決人”式的干脆斷聯(PPT事件),他試圖表達“我也想被傾聽”的核心訴求,提及上周被屏蔽導致無法傾訴的遺憾,漣漪立刻轉移話題到吵架細節,他臨時虛構的“同學賴賬誣陷進派出所”故事,以及漣漪全程“驢唇不對馬嘴”、心不在焉、最終完全無視他情感需求的反應——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冗長但詳盡地傳遞給了屏幕那頭的田嘉。他描述了那種巨大的失落感,那種被忽視的冰冷,以及那個可怕的“渣女”念頭是如何不受控制地冒出來的。
信息發送出去,足足過了兩三分鐘,田嘉那邊才發來回復,顯然是在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
田嘉:……(一串省略號)看完了。信息量有點大。總結一下:你想跟她傾訴你的壓力(包括差點進局子的糟心事),但她要么直接堵死你的訴求源頭(PPT),要么根本不接你的話茬(講同學她扯吵架),要么干脆聽而不聞(你講派出所她神游天外)。簡而言之,她只負責輸出她的情緒垃圾,但拒絕接收你的,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意識到你需要輸出?用你自己的話說,她這又是在“不解決問題解決人”?(田嘉特意用了葉凡的原話)
葉凡看著田嘉精準的總結,心頭一陣苦澀。
葉凡:對,就是這種感覺!特別憋屈!好像我的情緒、我的煩惱,在她那里完全不重要,或者根本不值得關注。只有她的煩惱才是煩惱。
田嘉:那你打算怎么辦?(一個嚴肅的表情)總不能一直這么憋著吧?憋出內傷來。
葉凡盯著屏幕上“怎么辦”三個字。北海的風,派出所的冰冷,父親嫌惡的眼神,漣漪飄忽的目光……種種畫面交織。一股強烈的、帶著自毀傾向的沖動涌上心頭。既然溫柔的傾訴換來的是漠視,既然渴望理解得到的只有敷衍,那么,或許只有用她對待自己的方式,才能讓她真正感受到那份被忽視的痛苦?才能……打破這種單向的情感掠奪?一種冰冷的、帶著報復意味的決絕在他心底成形。
葉凡:我目前沒有任何好的辦法。(他打下這行字,手指有些僵硬)我只能……以夷治夷了。
田嘉那邊顯然愣了一下。
田嘉:以‘夷’治‘夷’?等等,你是想說……以‘漪’治‘漪’吧?(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葉凡:嗯。(一個簡單的確認,卻重若千鈞)
田嘉:……(沉默了幾秒)你打算怎么做?
葉凡的目光落在微信界面,漣漪那個帶著溫柔笑意的頭像上。此刻這笑容在他眼中,充滿了諷刺。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決斷。手指移動,點開漣漪的頭像,滑向那個醒目的、代表著屏蔽和拒絕的選項。指尖懸停,微微顫抖,最終,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重重地按了下去。
屏幕上,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頭像,瞬間被一片無情的灰色覆蓋。
葉凡:屏蔽!(他敲下這兩個字,發送出去。)
書房里,只剩下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和一片死寂的灰暗。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璀璨,卻再也照不進葉凡此刻冰冷而空洞的心房。漣漪,在他主動筑起的高墻之外,暫時消失了。而心湖之上,因她而起的驚濤駭浪,卻遠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