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心安南行
香山的紅葉尚未染透秋意,古巷的青石板還殘留著夏日雨水的微涼氣息,美術館里抽象與具象的碰撞也仿佛發生在昨日。葉凡和漣漪,在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充斥著拉黑、煎熬、互相尋找又最終重逢的情感風暴后,似乎終于駛入了一片風平浪靜的港灣。這段日子,被葉凡私下稱為“正常的日子”——沒有撕心裂肺的期待,沒有患得患失的揣測,也沒有步步驚心的試探。他們像一對最尋常不過的戀人,或者更準確地說,像一對失散多年又重聚的老友,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走,讓時間在并肩而行中悄然流淌。
爬香山時,漣漪會指著遠處朦朧的山脊線,說起童年模糊的幻想;游古巷,她會在一家不起眼的舊書店前駐足,捻起一本泛黃的畫冊,側臉在斑駁的光影里顯得沉靜而專注;看美展,她則常常陷入長久的沉默,目光穿透色彩與線條,投向某個葉凡無法企及的遠方。葉凡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平靜與陪伴,那些共同度過的漫長午后,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松弛感,快樂像溪水般潺潺流過心田,無聲卻充盈。
然而,在這份看似“正常”的快樂表層之下,葉凡的心底始終盤踞著一個無形的疙瘩,一個未被陽光照亮的角落。它像一顆種子,在每一次漣漪轉身的瞬間,在每一次信息石沉大海的等待里,悄然滋長。那個疙瘩的核心疑問是:既然自己當初狠心拉黑她,會讓她如此難受和在意,甚至不惜跨越千山萬水來尋他,那為什么在絕大多數不聯系的日子里,他感受到的卻總是漣漪那近乎冷漠的疏離?那個在五月的艷陽天里,不顧一切、風塵仆仆投奔他而來的女孩,那個會因為童年一次無心的傷害而長久后悔、心口堵得發慌的漣漪,究竟被時光藏到哪里去了?
葉凡清晰地記得那個五月。內海的風還帶著春末的微醺,漣漪拖著行李箱,風塵仆仆卻又眼神灼亮地站在他公司樓下,像是從一場漫長的跋涉中掙脫出來,只為奔赴一個篤定的終點——他。那時的她,情感是噴薄的火山,是決堤的江河,毫不掩飾她的依戀、她的懊悔、她的渴求。她會拉著葉凡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起小時候因為懵懂無知而“失去”他的那段日子,是如何在漫長的歲月里化作心口一塊無法消融的寒冰,每每想起便堵得她喘不過氣。那幾個月的光景,被葉凡珍藏在記憶深處,帶著一種近乎夢幻的暖色調,是重逢后情感濃度最高的蜜月期,是他無數次午夜夢回時的慰藉。
可是,這蜜糖般的濃稠感,不知從何時起,竟像指間的沙礫般悄然流逝了。無論葉凡在手機屏幕前等待多久,如何克制著不去主動打擾,那個熟悉的、帶著點撒嬌意味的頭像,都極少主動跳躍出來。等待,成了常態,一種帶著焦灼和失落的常態。更令葉凡感到一種近乎魔幻的割裂感的是,每一次當他們終于見面,漣漪又會立刻變回那個熱情洋溢、仿佛從未有過失聯的女孩。她會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笑容明媚地分享趣事,眼神專注地傾聽他的煩惱,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那些難挨的、被沉默拉長的空白期,在她自然的親昵面前,瞬間煙消云散,仿佛從未存在過。
“這不和二十年前上學時一模一樣嗎!”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猛地劈開葉凡周末漫步時的思緒。他正沿著熟悉的林蔭道走向地鐵站,準備去母親那里。頭頂是城市切割出的狹長藍天,腳下是行道樹投下的斑駁光影。他猛地停下腳步,被這個遲來的頓悟擊中。“天啊,”他幾乎要苦笑出聲,“那個時候,每次莫名其妙的冷戰、失聯之后,我像個傻子一樣追問原因,得到的永遠是她云淡風輕的一句‘沒什么呀’,或者干脆就是她招牌式的、帶著點賴皮的嬉皮笑臉。吵得再兇,鬧得再僵,最后總能被她那沒心沒肺的笑容化解于無形,仿佛那些爭吵從未發生,那些隔閡從未存在。”二十年的歲月長河奔涌而過,沖刷掉多少泥沙,卻似乎唯獨沒有改變漣漪處理親密關系矛盾時的某種核心模式。這發現讓葉凡心頭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有幾分宿命般的荒謬,有幾分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種懸而未決的隱憂——這模式,真的健康嗎?能支撐他們走多遠?
他腦子里像一臺高速運轉的老式放映機,膠片帶著輕微的沙沙聲,反復播放著那些與漣漪有關的片段:五月車站里那個不顧一切的擁抱,古巷書店里她沉靜的側影,美術館里她望向抽象畫時深邃又迷離的眼神,以及無數個等待手機屏幕亮起卻最終失望的夜晚……這些畫面交織、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能讓他心安的答案。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腳步變得有些機械。
就在這時,一種熟悉的、帶著強烈存在感的震動,猛地從他牛仔褲右側口袋傳來。那震動短促、密集、充滿不容置疑的緊迫感,瞬間將他從回憶的深潭里拽了出來。是工作電話特有的節奏。葉凡皺了皺眉,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著“周經理”三個大字。
“喂!葉凡!你明天有事么?”聽筒里立刻炸開周經理那標志性的、仿佛永遠處于緊急狀態的嗓音,急促得幾乎要沖破聽筒的物理限制,直抵耳膜深處。
“哦……”葉凡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腦子還在情感漩渦里沒完全轉出來。明天?周日。有事沒事,當然都是他自己的事。陪母親,或者……也許能約漣漪?他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甚至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周經理那連珠炮似的指令已經不容分說地砸了下來:
“葉凡啊!現在有個急事兒!十萬火急!”周經理的聲音又拔高了一個調門,仿佛在指揮一場戰役,“董事長!明天要去南京!參加咱們集團主辦的一個大型技能大賽!規格很高!點名要你!帶著你的全套設備跟著去!任務很明確,每天!必須拍好素材,當天剪輯成高質量的視頻短片,發布在咱公司的公眾號和集團官網上!要快!要精!要體現咱集團的精神風貌!董事長很重視!”
葉凡握著手機,聽著那不容置疑的口吻,所有的個人安排瞬間變得蒼白無力。他知道周經理的風格,解釋、推脫、哪怕只是猶豫一秒,都是徒勞的。這位經理有一個特點:他下達指令時,耳朵是自動關閉的,只負責單向輸出。申辯?不存在的。葉凡無聲地嘆了口氣,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弧度。“知道了,周經理。”他的聲音平靜下來,帶著一種認命的順從,“那我什么時候出發?”
“時間緊任務重!”周經理似乎很滿意葉凡的“識相”,“你就買明天最早一班去南京的高鐵票!越快越好!行程細節我一會兒讓秘書發你郵箱!記住,設備帶全!素材拍好!視頻要快!就這樣!”話音未落,電話已經被利落地掛斷,只剩下單調的忙音在葉凡耳邊嗡嗡作響。
“行吧,去唄。”葉凡對著已經暗下去的手機屏幕,低聲嘟囔了一句。他太了解周經理了,這突如其來的“急事兒”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背后,往往還隱藏著周經理的另一個“特色”——“凡事瞎咋呼”。他總是能把一件原本清晰簡單的事情,通過自己過度解讀和無限延伸的“積極性”,生生攪成一團亂麻。
葉凡的思緒不由得飄回幾年前。那時董事長到集團下屬一個剛改造完的商場視察。在一樓中庭,一家由兩個大學畢業生創業的小小“豆香坊”引起了董事長的注意。小店裝修清新,現磨豆漿和創意豆制甜品香氣撲鼻,人氣頗旺。董事長隨口問了身邊的秘書一句:“這小店看著挺有活力,咱們集團有沒有給年輕人創業提供些便利?”秘書立刻低聲匯報,負責該商場招商運營的子公司確實為這類初創小店提供了租金減免、宣傳引流等一系列扶持政策,這兩個年輕人就是受益者。董事長聽了,微微頷首,轉頭對亦步亦趨跟在身后的周經理很自然地吩咐了一句:“嗯,不錯。以最快的速度把子公司扶持年輕人創業的這個事兒,在全集團范圍內宣傳宣傳,樹個典型,鼓勵一下。”
在場的幾位高管都聽懂了,董事長的意思很明確:抓住這個點,寫成一篇有血有肉的宣傳稿,配上圖片,在集團內網、公眾號甚至內刊上發一發,表彰一下子公司的工作,也激勵更多年輕人。這事兒簡單明了,快的話一兩天就能搞定。
然而,任務落到周經理手里,立刻變了味道。他仿佛接收到了某種驚天動地的戰略指令。“扶持青年創業!”這個主題在他腦海里瞬間膨脹、變形。他完全忽略了“宣傳”這個核心指令,一頭扎進了“繼續加大扶持力度”的自我感動中。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周經理像打了雞血,上躥下跳。他先是召集相關子公司開會,要求“追加實質性幫扶”;然后親自跑去游說其他業務板塊的負責人,“為青年才俊拉贊助”;接著又策劃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青年創業集市”,要求各子公司必須拿出資源支持……他忙得不亦樂乎,仿佛自己才是這場創業扶持運動的總設計師。
而被遺忘在角落的,恰恰是董事長最初那個簡單的要求——寫一篇宣傳稿。董事長回到辦公室,左等右等,等不來一篇像樣的報道。最初幾天還以為是下面在打磨稿件,一周后覺得有點奇怪,兩周后開始皺眉,一個月過去了,連個水花都沒見著。董事長幾次想開口問問,又覺得這么件小事,實在不值得專門把周經理叫來敲打一番,顯得自己小題大做。最終只能在心里無數次地搖頭嘆息,那句“爛泥扶不上墻”的評價,幾乎成了董事長對周經理工作能力定性的潛臺詞。
這次南京之行,葉凡幾乎可以預見類似的情景。董事長去參加職工大賽,需要的是及時、生動、專業的影像記錄和傳播。而周經理那“急事兒”、“十萬火急”、“必須拍好”、“當天發布”的指令背后,指不定又會生出多少節外生枝的“幺蛾子”。
不過,腹誹歸腹誹,任務還得執行。葉凡甩甩頭,暫時把關于周經理的無奈和對漣漪的思緒都壓下去。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離下午還有些空閑。他熟練地打開購票軟件,指尖滑動,很快鎖定了明天上午九點十五分由內海開往南京南站的高鐵二等座,確認,支付。一張無形的通行證落入電子錢包。出差,已成定局。
訂完票,葉凡的心反而安定了一些。行動能驅散無謂的焦慮。他看看時間還早,決定利用在內海的這最后半個下午,處理一件擱在心里有段時間的家事。
葉凡的母親程敏,在旅游街(當地人習慣稱之為“旅街”)經營一家名為“喬香閣”的工藝品商店多年,主要售賣玉石翡翠和一些特色紀念品。七年前,隨著旅游模式轉變和線上沖擊,“喬香閣”黯然關張。在清理店鋪時,有一尊母親程敏頗為珍視的翡翠觀音造像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帶回了家。這尊觀音高約二十公分,選用冰糯種飄綠花的料子,質地溫潤細膩,綠意靈動。觀音法相莊嚴慈悲,衣袂飄飄,線條流暢,開臉尤其精致,眉目低垂間透著悲憫眾生的神韻,刀工顯然是老師傅的手藝。關店后,它便和其他一些舍不得處理的精品一起,被母親收在一個大樟木箱子的最底層,塵封了整整七年。
前幾天葉凡回家,發現母親竟把這尊觀音從箱底請了出來,擦拭得一塵不染,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客廳電視柜旁邊一個齊腰高的矮柜頂上。那矮柜本就有點不穩當,上面還雜七雜八放著遙控器、紙巾盒、小盆栽。觀音像單擺浮擱在柜子邊緣,沒有任何固定,在射燈下散發著溫潤靜謐的光澤,美則美矣,卻看得葉凡心驚肉跳。
葉凡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這擔憂的根源,直指他的父親——葉作鐵。他有個讓全家人都頭疼不已的小毛病:手腳協調性似乎天生差了點,用時髦點的話說,疑似有點“感統失調”。他動作幅度往往偏大,對空間距離的判斷也時常出錯。當年“喬香閣”還在營業時,葉作鐵偶爾去店里幫忙,那絕對是程敏最提心吊膽的時刻。只要他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擺滿易碎工藝品的柜臺之間穿行,店里就仿佛上演一場微型災難片。不是袖子帶倒一排岫玉手鐲,就是轉身時背包刮掉一個水晶擺件,或是彎腰拿東西時胳膊肘碰掉貨架邊緣的翡翠小雕件……清脆的碎裂聲此起彼伏,伴隨著程敏心疼的驚呼和葉作鐵手足無措的道歉。久而久之,“葉作鐵靠近柜臺”成了店里需要高度警惕的信號。那些年,店里損耗的相當一部分,都得算在葉作鐵這雙“笨拙”的手上。
這尊翡翠觀音,能在葉作鐵的“破壞力”和幾次搬家中幸存下來,成為當年“喬香閣”留存至今為數不多的精品“唯一”,簡直是個奇跡。葉凡看著它在矮柜上“岌岌可危”的樣子,實在無法安心。
得給它找個更穩妥的地方!葉凡環顧客廳,目光落在了酒柜上。酒柜頂層,除了幾瓶好酒,還一直擺著一個略顯突兀的東西——一尊小小的陶瓷財神像。這財神紅袍金冠,笑容可掬,一手托元寶,一手持如意。這物件來歷有點意思,是2006年葉凡讀大學時,他那個神神叨叨、沉迷玄學的室友馬克不知從哪個古玩市場淘換來的。馬克鄭重其事地送給葉凡,說是開過光的,能招財進寶,保佑他前程似錦。配套的還有一個做工還算精細的小小葉紫檀佛龕和一個黃銅小香爐。葉凡骨子里是個實用主義者,對鬼神之說向來敬而遠之,但也不好拂了室友好意,便一直把這套東西當個有點趣味的擺設,擱在酒柜上,一放就是小二十年,積了不少灰。
如今,這尊被冷落多年的財神爺,終于要派上用場了。葉凡搬來凳子,小心翼翼地將財神像從酒柜頂層請了下來。他找來一塊柔軟的絨布,仔細擦拭掉財神像、佛龕和香爐上的積塵。財神爺依舊笑容滿面,在絨布上煥發出些許光彩。葉凡將財神像穩穩當當地平放在酒柜下層一個寬敞的抽屜里,關好。這樣既安全,又避免了直接丟棄的尷尬。
騰出的佛龕和香爐,則被他仔細包好。他拎上這兩樣東西,又翻出前幾天和漣漪一起去雍和宮游玩時,在廟里請的一把品質不錯的線香,出門直奔母親程敏居住的內海大學教師公寓。
母親程敏對這類帶有精神寄托和傳統文化氣息的物件,一向情有獨鐘。她信佛,也敬神,更多是尋求一種內心的平靜和寄托。當葉凡把擦拭干凈的佛龕和那捆雍和宮的香遞給她,并說明想把翡翠觀音請進佛龕供奉的打算時,程敏果然很高興。她摩挲著那古色古香的佛龕,連聲說好。
“還是我兒子細心,”程敏欣慰地看著葉凡把觀音像從矮柜上請下來,穩穩地安置進佛龕里,又將佛龕擺在了客廳靠墻的條案上,那里位置穩固,不易被碰到,“擺那兒,我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你爸毛手毛腳的,真怕他哪天不小心……”她沒說完,但葉凡完全理解。看著母親點燃一支雍和宮的香,青煙裊裊升起,繚繞著慈眉善目的觀音像,葉凡也松了口氣。隱患總算解除了。至于自家酒柜上的財神被“打入冷宮”的事,葉凡沒提,母親自然也就不知道。
從母親家出來,已是傍晚。晚霞給內海這座濱海城市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葉凡走在回自己公寓的路上,晚風帶著海水的微咸氣息拂過面頰。他默默地計算著時間。從去年夏天,在那個充滿戲劇性的海邊小院,他和漣漪終于解開纏繞多年的心結,坦誠相對,至今已是一年零兩個月的光景。
這一年多,絕非一帆風順。從最初的試探、小心翼翼的重建信任,到因往事或現實摩擦引發的激烈爭吵,再到拉黑、冷戰、痛苦煎熬后的互相尋找與和解……他們像在布滿荊棘的密林中穿行,每一次沖突都鮮血淋漓,每一次和解又都伴隨著更深的了解。正是這些高度密集、時而甜蜜時而痛苦的心理交鋒和情感碰撞,讓葉凡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如今的他,對漣漪的了解,似乎比二十年前青春年少、朝夕相處時還要深入、還要透徹。他見過她最脆弱無助的淚水,也領教過她倔強如巖石的固執;感受過她火山噴發般熾熱的愛意,也體會過她冰封千里般的疏離。他們共同經歷了大大小小無數場“戰役”,在情感的戰場上反復拉鋸、爭奪、妥協、融合。
最近這段爬香山、游古巷、看美展的“正常日子”,仿佛是激流過后的一片平緩水域。葉凡覺得,他和漣漪似乎已經艱難地越過了一道無形的分水嶺,情感之舟駛入了相對平穩的航道。那些毀滅性的爭吵、動輒拉黑的極端行為,似乎已漸漸遠去。他內心深處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篤定感:之后的交往,應該只有前進,不會再輕易倒退、回旋了。雖然漣漪那“若即若離”的模式依舊讓他偶爾困惑,但整體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
所以,此刻,站在時間的長廊里回望,葉凡覺得這段時間或許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之一。舊日刻骨銘心的愛人失而復得,如同找回遺失的珍寶;而事業上,雖然周經理依舊讓人頭疼,但憑借自己的專業能力和踏實肯干,他也逐漸在公司站穩了腳跟,得到了更核心的工作機會,比如這次跟隨董事長出差拍攝,本身就是一種認可。情感的歸航與事業的起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令人心安的圖景。
第二天清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城市還未完全蘇醒。葉凡已經收拾停當。一個中等尺寸的黑色硬殼攝影器材箱(里面裝著相機、鏡頭、穩定器、無人機、備用電池、存儲卡、筆記本電腦等全套家伙事),一個輕便的雙肩背包(裝著換洗衣物、洗漱用品、充電寶和一些個人物品)。他手里捏著那張印有“內海→南京南”的高鐵票,提著行李,走出了公寓門。
他的第一站并非內海火車站,而是公司。這個時間點,公司食堂的早餐剛剛開餐不久,正好可以解決溫飽問題。
走進寬敞明亮的員工食堂,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葉凡像往常一樣,從保溫鐵柜里抽出一個干凈的不銹鋼餐盤,準備去取餐。但今天,他多了一個動作。他沒有立刻走向取餐區,而是環顧了一下,徑直走向了站在取餐臺附近、負責維持秩序的食堂管理員——一位姓趙的中年師傅。
“趙師傅,早。”葉凡客氣地打招呼。
“喲,葉老師,這么早?出差啊?”趙師傅顯然看到了葉凡身邊的器材箱。
“嗯,去南京,趕上午的高鐵。”葉凡點點頭,壓低了些聲音,“趙師傅,跟您商量個事兒?一會兒我就要走,中午那會兒估計還在火車上。您看……能不能麻煩您,給我攤一套煎餅?我帶著路上吃?”他指了指取餐臺那邊熱氣騰騰的煎餅攤。
趙師傅聞言,臉上露出一絲為難,習慣性地左右瞟了一眼,然后湊近葉凡,聲音壓得更低:“小葉啊,這……你也知道,咱食堂有規定,東西原則上是不讓外帶的。特別是這現做的……”他搓了搓手,顯出幾分制度與人情間的掙扎。
葉凡理解地點點頭:“明白明白,給您添麻煩了。要是實在不行就算了,我待會兒去便利店買點。”他不想讓趙師傅為難。
“嗨!”趙師傅似乎下定了決心,擺擺手,“你先去打你的早餐,該吃吃。煎餅的事兒……我給你想辦法。一會兒你吃完,到那邊屏風后面等我。”他朝食堂角落一個用于分隔空間的裝飾性屏風努了努嘴,眼神里帶著點“你懂的”默契。
葉凡會意,感激地笑了笑:“太感謝您了,趙師傅!”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知道這小小的“破例”背后,是趙師傅對他這個經常加班、出差的老實人的一點關照。
葉凡很快打好了早餐:一碗小米粥,一個茶葉蛋,兩個小籠包。他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快速而安靜地吃著。眼睛的余光瞥見趙師傅在煎餅攤前停留了一會兒,低聲和攤煎餅的阿姨說了幾句。阿姨抬頭看了葉凡這邊一眼,點點頭,手上動作麻利地開始攤一套加足了雞蛋和薄脆的煎餅。
飯后,葉凡端著空餐盤走向回收處,然后狀似無意地溜達到食堂角落那扇巨大的山水畫屏風后面。剛站定沒半分鐘,趙師傅就閃身進來了,手里提著一個厚實的、不透明的白色食品塑料袋,隱約能看到里面煎餅的形狀,還冒著絲絲熱氣。
“快,拿著。”趙師傅迅速地把袋子塞到葉凡手里,“趁熱乎,趕緊收包里。別讓人瞅見了。”他的動作帶著點地下工作者交接情報的緊張感。
“謝謝趙師傅!太感謝了!”葉凡由衷地道謝,接過那袋沉甸甸、暖烘烘的煎餅,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他迅速拉開背包側袋的拉鏈,將煎餅袋子小心地塞進去,盡量讓它保持平整保溫。這袋煎餅,此刻不僅僅是一份午餐,更像一份來自日常生活的微小善意和溫暖。
告別趙師傅,葉凡提著器材箱,背著裝有煎餅的背包,匯入了清晨上班的人流,走向地鐵站。檢票進站,登上開往火車站方向的地鐵,再隨著人流涌出地鐵,步入內海火車站那熟悉而宏大的穹頂之下。取票(雖然電子票已普及,但葉凡習慣打印一張紙質的備用),安檢,排隊,驗票,進入站臺……這一系列流程對葉凡來說,熟悉得如同呼吸。過去這一年多,為了尋找那個失落的漣漪,他無數次地在這個車站進進出出,如同一個執著的朝圣者。
不同的是,以往那些旅程,高鐵總是將他以三百五十公里的時速,堅定地拉向北方——BJ的方向,那是漣漪所在的方向。每一次北上,他都覺得列車的速度太慢,窗外的風景飛逝得不夠快,恨不得瞬間就能出現在漣漪面前,撫平她的不安或自己的思念。而每一次任務結束或探訪完畢,從BJ返回內海時,他又會覺得高鐵太快,呼嘯著就將那短暫的相聚時光甩在身后,留給他的是更長的思念和站臺上殘留的、屬于她的氣息。
但這一次,去往南京的高鐵上,葉凡的心境卻截然不同。他找到自己的靠窗座位,將沉重的器材箱穩妥地塞進行李架,背包放在身側。列車緩緩啟動,逐漸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象開始飛速倒退。他靠在椅背上,沒有以往的焦灼或失落,內心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慵懶的松弛。
他掏出背包側袋里那個還溫熱的食品袋,小心翼翼地解開。煎餅的混合香氣立刻彌漫在狹小的座位空間里——面醬的咸香、雞蛋的醇厚、薄脆的焦香、蔥花的清新。他咬了一大口,滿足地咀嚼著。煎餅的口感豐富,外軟內脆,熟悉的味道安撫著早起的胃。
咀嚼著這帶著人情味的早餐,葉凡的思緒也開始緩緩復盤。他想起了食堂趙師傅那帶著點緊張的“違規操作”。其實他早就知道,公司中層以上的領導因公出差,讓食堂準備點簡餐帶著是常有的事,甚至是一種不成文的“小福利”。但過去的他,從未動過這個念頭。為什么?根源似乎還是在那份深埋心底的自卑。那份自卑,如同跗骨之蛆,源于若干年前被漣漪“甩掉”時那種深刻的自我否定感——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不值得被愛?這種懷疑投射到工作中,就變成了不敢提要求,不敢爭取,總覺得自己“不配”。
而如今,漣漪回來了。雖然她的方式依舊帶著謎團,但她的回歸本身,就像一束強光,驅散了葉凡心中那片盤踞多年的自卑陰影。她的在意(哪怕表現為失聯后的尋找),她的熱情(哪怕只在見面時展現),都像是一塊塊堅實的基石,重新壘砌起葉凡對自我價值的認知:他是值得被愛的,他的需求是正當的,他是“配得”的。這份遲來的、失而復得的認可,讓他敢于在食堂提出那個小小的要求,也讓他此刻坐在南下的列車上,內心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安穩感。
他慢慢地吃著煎餅,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逐漸染上秋意的田野和村莊。車廂內平穩安靜,只有列車運行的低沉嗡鳴和偶爾乘客的低語。葉凡覺得,漣漪就像這窗外的風景,也許有時會被云霧遮蔽,有時會快速掠過視線,但她就在那里,存在于他生命的地圖上,永遠不會真正消失。無論他此刻是奔向南京執行拍攝任務,還是未來會去往任何地方,做著什么樣的事情,那個叫漣漪的女人,都已重新成為他情感世界里一個穩固的坐標。他不再需要像過去那樣,在每一次分離時都惶恐不安,害怕失去。他心安了。這份心安,是經歷風暴后的寧靜港灣,是穿越迷霧后的篤定燈塔,是他此行南去,內心攜帶的最珍貴的行李。
列車以三百公里的時速,平穩地駛向南京。葉凡吃完最后一口煎餅,將袋子收好,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斷延伸的鐵軌。陽光透過車窗,暖暖地灑在他身上。他知道,前路或許仍有波折,關于漣漪的謎題也尚未完全解開,但此刻,他的心是滿的,是定的。他閉上眼,感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任由高鐵載著他,駛向未知卻也篤定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