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我媽媽關系比較好的一個孃孃,姓趙,年紀和我媽差不多大,所以她家女兒蓮蓮也和我差不多大。她有一張圓圓的臉,年輕的時候膠原蛋白滿滿的樣子,蘋果肌的部位總是粉紅色的,我總記得她牙齒很整齊,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米牙齒,就很好看。她們家住在我們后面好幾戶,我們家住得離村子里的池塘比較近,以前沒有樓房的時候,我在自家院子里,一眼就能望見池塘的堤壩,也能遠眺到整個田野。而她們家就住在靠山的地方,以前村子里只有一條路通往外面,去鎮里或者縣城里,我們都要從山邊的路往外走,才能去趕集或者去想去的地方。我們小的時候,所有去世后的人,都是埋在后面的山上屬于自家的地盤。我們是住在四川的丘陵地帶,山多卻不高,大概三五分鐘就能爬到頂上,所以在這些小山上,埋滿了去世的后的人,好多的墳頭,從那條路經過隨處都能看到。夏天的時候,還會有蛇從路面慌張地爬過,我自認為膽子很大,但那是我最怕的東西。小的時候也特別怕走夜路,因為從太奶奶那里聽過好多神鬼故事。那時候夜里出門,只有一支小小的裝電池的手電筒,它投射出來的光,在腳前面形成一個小小的圓形,其他地方依然是黑黢黢的一片。一走夜路經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邊小路,就總覺得心里慌慌的,因為身后一片未知,泥巴路也坑洼不平,深一腳淺一腳的,總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跟著,又特別害怕有鬼魂出來。我有一次跟著我媽走夜路,她是個急性子,走路特別快,拉著我不管不顧的一路狂走,我感覺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像一個提線木偶被我媽拎著,突然前面一個坑,我腳一拐眼看就要摔倒,我媽腳步完全沒停依然死死的拽著我的手往前沖,我感覺自己似乎又騰空而起跌跌撞撞的和我媽一樣往前沖!現在回想起來,估計那時我媽也是因為害怕,才會走那么快。
但是孩子就是這樣,經歷時會害怕,可是一秒鐘就又忘記了轉頭去玩別的了。
二
趙孃孃家住在靠山邊,但是不妨礙我小時候很喜歡去她家玩,一是趙孃孃這個人對人總是笑臉,二是因為蓮蓮和我一樣大可以玩到一起。她們家前面的院子,就是我們小時候的游樂場,我們在那里跳皮筋,跳方塊,在她家躲貓貓,印象中就有玩不盡的游戲。很多時候都是玩得忘了時間,我媽那個可以穿透整個村子的嗓門開始吼起來,我才慌忙的跑回家,一邊回家一邊還心里嘀咕不知道我媽心情如何會不會罵我。
有一次,具體什么原因,犯了什么錯我完全不記得了,腦子里只有我媽震怒地拿著棍子要打我,我小時候腿腳很好,跳皮筋打沙包是一把好手,所以我媽要打我的時候,我腦子里立馬就一個反應,跑!我媽罵罵咧咧的追著,我一邊嚎哭著往外面跑。我想那時,我一是被媽媽那猙獰的表情嚇到了,二是自己覺得要哭才能引起她人的同情也許棍子在我身上會落得輕點。反正小小年紀在如此緊迫的情形下,居然還能思考很多細節,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了。所以我一邊跑,一邊想我要跑去哪里?往封閉的空間里去肯定不行要被甕中捉鱉,往開放的田野里我腿沒有我媽長依然很快就會被追上。所以一轉念就想到找救兵才是最好的方案,于是就往村子后面趙孃孃家跑去。算我運氣好吧,趙孃孃那時居然正好在家,一看這架勢,她肯定是要來勸的。我嚎哭著跑到她身后躲起來,我媽罵罵咧咧的還不休,趙孃孃拉住我媽,讓她不要打我,我媽不干,說我犯錯了。趙孃孃又勸我讓我認錯,又讓我媽消氣說我認錯了就不要再打我。后來果真,我沒記得被狠狠地揍過。只是那個奔跑著想找人庇護的小女孩和她媽媽拿著棍子追著她跑的畫面,一直沒有被時間消滅,在某個特定的場景和時間下,居然還能記得。
三
我背著書包讀書后,玩耍的時間就少了好多,放學回家基本上不寫作業,先是要去幫爸媽干農活,特別是農忙的時候,作業根本就不重要,當然那個年代農村孩子的作業也不多,忙完農活,很晚才能有晚飯吃。長身體的時候還吃不飽,快睡覺的時候胡亂地寫一下作業,第二天就這樣去上學了。所以我記得很多時候作業都沒寫完,還被老師體罰。還有一次我自己好像忘記了有作業要寫,早上要去上學的時候才發現沒寫,急得扎耳撓腮地哭起來想博得我爸媽的同情幫我想想辦法。可是我媽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拿著農具出門干活去了,完全不管我,我只能自己頂著害怕去學校了。雖然如此,我依然是獎狀貼滿家里的墻,大概就是因為有點讀書的基因在吧。所以就這樣,我一頭扎進讀書的時光里,總是以優異的成績一路順利升學。小時候村子里的很多玩伴就這樣沒有見面了。我的世界里只有同學,大點了就住校,每周末回家除了去幫我媽干活基本上也不愛出門了。雖然村子那么小,但是人生路徑不同的人居然都很少再遇見。趙孃孃家的大女兒蓮蓮,好像初中讀完,就出去打工去了。那個時候,打工潮正盛,基本上女孩子很早就去廣東福建浙江了。我高中有一回放假在家,蓮蓮也從廣東回來了,就來找我玩。一見面,有一點親切感,還能記得小時候的事,可是她的樣子,早就找不到小時候的影子了。穿得特別潮,高高的靴子,留著長長的指甲,一頭順滑的離子燙長發,很是漂亮。和那個帶著眼鏡兒,穿得土里土氣,估計還有點書呆子氣(當然我內心是豐富多彩的)的我簡直云泥之別。聊了一會兒,了解到她在服裝廠打工,說賺錢的感覺真好,可以買很多漂亮的東西,為了手指變得漂亮,每天堅持捏指甲讓它變得細長。這些對于我一個每天關在學校里的土孩子來說,似乎很遙遠,雖然也大概知道去很遠的沿海地區打工這回事,但是也僅僅局限于別人口中和想象中的景象。我們就這樣見了一面,然后就又很久沒有見過了。
四
工作后有一年回我的小山村,據說蓮蓮也回來了,還開了一部車回來。我媽帶著我和我姐,就去串門兒。走到趙孃孃家新房子前,我媽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先是趙孃孃笑盈盈地出來迎接,一會兒蓮蓮也聞聲出來了。這個時候的她,在我眼里更加時尚驚艷了,穿著一件皮草,燙著一個大波浪,擦著紅紅的口紅,襯得她的皮膚更是白皙,真的是很漂亮。我這個人特別接地氣,只要一回家,肯定就是省服不離身,雖然那時我已經在杭州工作了,但是一回到家立馬變鄉村姑娘。但是蓮蓮不是,她在家也是滿身漂亮洋氣的氣息,說一口已經不地道的四川話和我們打招呼聊天。接著跟出來一個削瘦的男人,我從來沒見過,穿戴也很洋氣,但是臉黑黑的眼眶深陷,特別瘦,看起來很不健康。蓮蓮介紹說是她男朋友,廣東人。聊過一陣天,我們就溜達回。路上媽媽才告訴我們說,蓮蓮這個男朋友,之所以這么瘦,是因為吸毒了,而且,還是一個蛇頭。我想蓮蓮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我媽又說,因為蛇頭很賺錢,這個男的就是看上了蓮蓮的漂亮,而蓮蓮以前也不知道他具體干什么的,只知道很有錢,所以年輕的她就被錢給征服了。其實,沒有學歷和一技之長的女孩子在外進廠打工,境遇可想而知,當初我表姐表哥也是去廣東打工,那時她們寫信回來告訴我說飯菜里真的有蟲。而我似乎是幸運的,雖然條件不好是個窮學生,但是卻沒有在最好的年華里遭遇到社會的鞭打。我媽說,蓮蓮后來知道蛇頭是提著腦袋賺錢,自己也有些錢開始做服裝生意,就有意要和這個男朋友分開,偷偷躲回老家了。結果這個男人僅僅憑著看過蓮蓮身份證的記憶,就自己一路從廣東追到四川,越到小地方越不好找,他就一個村一個村問過去,終于還是找到了蓮蓮。聽到這我心里滿是佩服這個男人的毅力和行動力。最后,蓮蓮迫于無奈和男人對她的承諾,兩個人又一起離開我家小山村出去了。
五
再后來,聽說她結婚生子了,有一回我過年回小山村,還看見了她的兒子,已經八九歲了,她和我們聊天的時候說,有一次她在理發店里洗頭,突然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叫她媽媽,她自己一驚,一時半會兒居然沒有反應過來她自己已經當了媽媽。也難怪,據說她這些年廣東深圳到處跑忙著做服裝生意,賺了很多錢,孩子一直是讓趙孃孃去廣東那邊幫她照看,她除了生,幾乎就沒管過孩子。又過了幾年了聽說她離婚了,自己一個人回了老家的縣城開服裝店,然后又結婚了。這些我都沒有親眼見證過,只是從我媽嘴里聽說,就好像聽一個不認識的人的故事,隨時間推移而變得遙遠又陌生。
六
好多小時候的事,有點印象但又不清晰,就像家鄉的小山村,每回去一次,它就改變一點,早就沒有了我小時候記憶里的樣子,每家每戶都是砌得高高的樓房,自己的院子也都圍起來裝上了大大的鐵門,一眼望過去,就只有灰白色的水泥墻,出門也不用經過別人家的院子了,路也修了幾條,我回家了也只有我爸媽知道。小山村以前親切的樣子,就只留在記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