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載安朝風風雨雨,埋葬了數不盡史中艱辛。
將門沒落再起,朝中權宦黨爭內亂,故國塵封舊恨,于谷東安軍戰敗南下退守為始,揭開了新的序幕一角。
三日已過,唐梨正盤腿坐于小帳簡陋床板吐納歸息。周身綁帶白布已不見血色,蒼白滴汗面上雙睫輕顫,昭示當下她正忍耐著什么疼痛。
有人掀開帳簾,她倏地睜眼抬目望去來人,黑眸沉沉。
“小將軍!”孟啟眼含憂慮勸道:“不可操之過急!”
他注目瞧著此刻床板上面露病容少年模樣之人,誰人敢想她不過是才及笄一年的少女而已。
身著軍中隨處可見的短襟棉衣,質地粗糙,近幾載皆是如此。她雖坦然自苦,他瞧著卻是心酸不已。
小姐的病自娘胎而出,是夫人孕期中毒所致,將軍戰亡后,沒多久夫人生下雙生子后亦撒手人寰,這毒卻僅遺留給了小姐,小少爺至少可康健長大,只是苦了姐弟不能相伴長大。
老將軍著人尋遍天下名醫能者,才親身于元祁山拜見了元祁山長師尊,保住了小姐性命,自此也將小姐留于元祁山中。
然小姐四歲時,元祁山長師尊突然病逝,師伯又常出外游歷,變尋不得,山中弟子寥寥無幾,老將軍思及京都局勢復雜,只得將小姐接至臨肅邊境照顧,定期再著人往元祁山尋師伯制藥,亦或派身邊親兵精衛護送小姐往山中配藥泡浴,只因制藥之材唯有元祁山脈可得。
長期服用元祁秘藥雖保住了性命,配合獨門功法亦可強身健體,但需得配以元祁山寒泉泉水藥浴數百次,才能徐徐圖之根除。可自從臨肅老將軍出了事,小姐藥浴已然斷了許久。
現下秘藥未歸,小姐強行練功大量消耗己身,如此即便外傷堪堪愈合,內里卻是虧損得更重了。
“先生,無礙。”
唐梨收了內勁,輕輕舔了舔干裂嘴唇,抬眼帳簾縫隙中暗淡的天,原來她已練功一整日了。
孟啟見她不以為然,知自己言多無用,唯有遞去手中溫熱藥碗。
唐梨接過一口就隨意飲下。自記事起,她便泡在藥罐子長大,早已習慣世間各種藥物苦澀。
她垂下眼皮,掩了眸中情緒。
她當然知曉如此練功于身有頗多隱患,但如今東北邊境不穩,她何來時間去等。
若未能抓住此次朝中調令契機,即便她布局眾多,朝中局勢難測,有林瑟之輩存在,她或許仍要在谷東默默無聞數載。
思及此處,她突然記起什么抬首問道:
“唐宴有消息了嗎?”口中語氣似柔軟了些許。
雖自幼從娘胎帶了疾,但她亦慶幸這病只于她身,并未過給同胞出生的弟弟,但當年母親中毒拼了全力誕下她與弟弟后,再難堅持,終是過世了。
父親戰亡,母親中毒原因不明,祖父以防京中各方勢力覬覦,只得隱瞞了雙生子之實,偷偷送走唐宴去東南贛州唐家分支。祖父在時,她還曾于元祁山與唐宴見過數次,平日里亦有書信往來。
但自從祖父出了事,她重傷后中毒得人相救,輾轉近一年才至谷東,欲再次聯系唐宴之時,他卻已失了音訊。
她不清楚唐家軍中皆言祖父因她而死她被逐出唐家軍的傳言,會不會讓他也連帶著怨恨她,可她總歸得尋到他,畢竟,唐家大房只余她二人仍在世間而矣。
她內心翻起酸澀黯然。
近載她一直調用各地棕氏藥堂力量尋找唐宴,卻一直未有消息。直至她計劃力破西封城前,才有信傳回似在南直隸有他偶然出現的蹤跡。
“派去南邊的人還未歸。暫時并未有信。”
孟啟言罷見唐梨面上神色雖未變,眼中失落卻難遮,他亦心中嘆息。
“再等等吧。”唐梨輕聲言道。
孟啟嘴角動了動,還是咽下了口中勸慰之言。須臾他轉了話頭說道:
“小將軍這三日養傷,流放罪臣已經規整完畢。看來確是欲組建恩軍無疑。”見唐梨未出聲,斟酌著再次言道:
“統領將軍還未最終定奪。”
大安已許多年未有充軍,大安建國初期,軍伍不足也曾把充軍作為補充軍伍的常規手段,稱之為恩軍。
但大安萬貞年間,曾因由衛所收受賄賂,把已判為斬立決的犯人偷換為充軍,此人卻心懷狠毒報復之心,拉攏聚集數千流放犯,居心叵測聯合西北境外韃靼,里應外合差點破了西北邊境重鎮之一門夏鎮布防,險些釀成大禍。自此,就甚少再有通過充軍補充軍伍之事。
唐梨手指輕敲膝蓋,孟啟見她沉默,并未出言打擾。
經歷東北數地失守,谷東都司尚存有作戰能力的衛所軍戶已然不多了。
以她對當今陛下的了解,眼下朝中不知是哪位勸了陛下有這充軍拓營的旨意。
手指停下,她抬頭望向孟啟,不疾不徐問道:
“主帳可是已來了什么人?”
“陛下聽聞經略被俘震怒,特委派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楊郜暫行經略之職,內監鄭讀監軍。”談及內監孟啟語氣微變,“他們以及部下隨眾已于今晌到至軍中。”
谷東因地理位置特殊,是大安境內獨攔索倫鐵騎南下唯一重要通道,谷東都司經略被俘,是對谷東甚至大安武將絕對權威的傲然挑釁。當今震怒情理之中。
唐梨聽聞來者為楊郜心中略松一口氣,此人在兵部上任前,曾履職于大理寺,在位期間過手之案據悉從未有冤假錯案,如此上位者至少不會因私置百姓民眾性命不顧。
但當今寵幸偏信司禮監,現邊境生死存亡之際,即便朝中局勢不明朗,仍派內監監視軍中指手畫腳著實讓人心中難喜。
“林瑟呢?”
唐梨聲音一冷,她與林瑟的孽賬要從她初來谷東立下第一份軍功說起了。
大安重洪十七年,她初初來到谷東投入谷東都司指揮使徐楷將軍帳下,徐楷與父親唐景真有同窗共戰救命之誼,亦曾受祖父提拔之恩。
她言明會憑自己能力在谷東存活,絕不透露自己身份為其惹半分麻煩。徐楷當時沉默許久,最終仍是留了她,讓她從標兵做起。
她平日里顧忌身份暴露,沉默寡言,鮮少與人交往,只想早日有機會掙軍功上位。是以任何沖在前線之事,她不放過分毫機會。
她想,在谷東兵營眾人眼中,她是一個冷淡功利又異常搏命之人。
直到隔年她與林瑟同時補替巡防三河衛,她發現了從昌縣救回的大安舊民中混進了被索倫策反的細作,因此攪亂了那一次索倫偷襲計劃。
徐楷因此事升任她為軍中奇兵把總,命其去往三河衛以北被索倫侵占的舊境內,外行刺探拉攏大安舊民之事。
自此林瑟惱恨她未與他言說于細作的懷疑,自己獨獨拿了軍功升任,在日后就開始時常為她設各種絆腳之礙。
然她心中私覺其行徑并未對她有恁地影響,她懶于應付,索性隨他去了。
萬萬不知,他會在涉及邊境存亡國事上,仍舊如此耍心機,壞了此番大計!
“林瑟已被杖二百!聽聞被抬走時整個人血肉模糊,應是活不下來了。”孟啟提及此人亦十分惱恨,唐梨一身傷口險些丟了性命,是被他禍害至此。
忽地帳簾外傳來少年聲音:
“主子。”
唐梨聽聞知是棕竹,應聲令其入帳。
棕竹掀簾而入,望向唐梨雖依舊面帶病色,但敷傷繃布上已不見血色,想來是恢復了大半。
但轉瞬再想才三余日,他心里亦懂得主子定是動了內力恢復外傷。心下難過,又不愿她發覺。斂了心續趕忙說明了來意:
“充軍之事先生應與主子稟明了。但棕竹才去了外面窺得,充軍...”說著倏地頓住,唐梨抬眼見他面色奇怪,示意他繼續,
“充軍住處有些…”棕竹見唐梨困惑,索性再次開口:
“主子還是親自去瞧瞧吧。”
唐梨沉默一刻,垂眼微抬手臂,手臂至腰側的傷口疼痛已不至令人難耐。感受身下束胸帶緊繃,起身隨手拿起旁側一件灰突突的棉甲,腰帶系身,站起身來。
人絲毫不顯臃腫,冬日里一眼看去不似那般羸弱,抬手摸了喉間易物穩妥,抬步向帳外走去。
棕竹為她掀開帳簾,此刻夜已深,入眼之處只有零零散散火光,不太緊密的營帳。
軍中士氣低迷,近來時日受傷兵士眾多,漆黑下等軍中營里,除卻因疼痛傳來的些許聲響,只余已入沉眠的呼嚕音。
棕竹引她向整個大營東側而去,在欲至瞭望兵視線范圍內時止了步,示意唐梨向東北方向看。
夜幕降臨,視線并不清晰。
唐梨瞇眼遙望遠處,一片深邃純粹無邊黑暗里,似有層層濃霧,包容萬物。
其中有一塊邊緣閃著微弱亮光的巨大黑幕蓋于頂端,那光是白日里陽光照射冬雪化水,夜深降溫而成的冰棱。
趁著冰棱的光,隱隱約約可見幕布下數不清的黑影。
恣意寒風肆虐撲來,只余蕭索。
她捏緊了手指,雖看不清幕布下的人,但她已預見了他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