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指揮使,步將軍求見。”帳外朱茂稟命。
徐楷應聲令人入帳。
唐梨立于沙盤旁側輕退兩步,余光瞥去帳口。
來人是個青年男子,夾風雪而入,頭簪發冠,身形勻稱高挑,桃花眼配薄唇,面上皮膚青白攜一絲絲不正常的紅,想來是久吹寒風所致。
如此面相自帶勛貴風流,想來在京亦是女子趨之若鶩之輩。
而如此之人,卻來了谷東...
他于帳中停住垂首,向主位施了軍禮,說道:
“末將拜見各位大人。”青年久未開口聲音略有嘶啞,楊郜擺了擺手問道:
“如何了?”
“此番末將親自帶斥候隊往北探得,若不設阻,索倫敵兵最遲今夜就可抵至谷陽鎮外,數量約莫三萬。時間緊迫末將先行快馬歸營回稟,暫不知索倫后續是否有增援。”青年男子言畢,瞥見沙盤旁側立著的陌生身影,抬眸一瞬便收回目光。
“竟是已經從中固出發了?”細尖聲音驚慌失措,鄭讀此番皇命難違跑來這狗不拉屎的地方,冬日嚴寒環境惡劣也便罷了,萬萬不想連命都丟在此處。
“不如我們退守南邊五百里利州,傳書谷東鎮西邊的廣康衛與圖拉東側的定谷衛來利州共同防守。”鄭讀以為此番周旋可再集結小余兩萬兵士之力,更為安全穩妥。
眾人聽聞鄭讀如此之言,心中皆有鄙夷,如此行徑便相當于直接將大半個谷東拱手相讓。
楊郜未回鄭讀,對著唐梨處開口:
“你覺得如何?”唐梨見點到自己。
這得罪人的活兒還是躲不掉,心中一嘆卻只得沉聲闡明:
“南退利州便再無成峰谷青河地勢之優。中固地理位置更靠北邊,早年已加防數次,此番都無法守城,我方潰敗被迫南退,利州城防恐不若想象堅固可抵數萬之敵。末將認為退守利州不妥。”唐梨斬釘截鐵說道。
她重傷醒來,中固就已經破防,三河衛與谷海衛連中固都守不住,沈中衛未戰即退,即使再集結兩個衛所之力,亦守不住利州。
“你這小兒!你說不退那諸位大人和整個軍營的生命安危你就全然不顧了?!”鄭讀聽其反對,氣急敗壞道。
“末將豈敢。
只是末將認為當下最緊要的事是在成峰谷設伏以試止敵軍南下,諸位大人可退至百里外海寧,若此番兵敗諸位大人再從海寧退守利州不遲。”
大安朝行至今時,朝中制衡之術用的愈發爐火純青,軍中經略都督皆是文臣,重要之事又要填一二內監相輔,但這些人多數時候皆是蟠木朽株,只可紙上談兵。
“衡衍覺得呢?”此番時間緊迫,楊郜除卻輿圖沙盤,對谷東境內情形了解不如本營將士,步衡衍雖是與他京中同至,這幾日出去摸排地形與敵軍情勢,更能判斷一二。
“末將也認為谷陽外深谷可試一戰。”青年男子肯定誠懇回道。
楊郜見此心中已有決斷,須臾轉頭看向徐楷,
“指揮使可還有何補充之處?”
徐楷心中輕微不滿溢出,他們已商討妥當,又還何須他的意見。
這幾日自從這些京中人來到營中,他常有被越俎代庖之感。這小小帳內,現今能壓在他頭上的就已有二人。
“楊大人,谷東營中,唐黎最熟悉敵軍索倫,此次可令其領軍此戰。”
徐楷是有私心的,且不論他受恩永寧公府,他看好唐黎能力,近幾載這小子亦確是做了許多實事。
他數次救回的大安舊民,多數皆是能征善戰之輩,沒兩把刷子,也逃不出來。
是以唐黎想專門建一內搗索倫的小隊,當年他也就同意了。
但隨著時間漸久,舊安人日漸增多,唯有建營。
唐黎多次請求舊安營正名收編,增加軍需,他亦曾上書朝廷說明此事,朝廷卻始終態度曖昧,偶有批復,但時有拖延不復。
他本可升任谷東都司總兵,因著舊安營亦是一直僅代行總兵之責,未有實稱。
此次出戰帶上舊安人的決定已昭示朝廷態度。
是以不論他有如何惜才之心,這番唐黎也必得和舊安營參與此戰。
楊郜聽到徐楷如是說,不再踟躕:“唐將軍,”
“末將在。”唐梨挺背應聲。
“事不宜遲,你即刻去舊安營中點人安排戰時所需。步將軍此次領充軍營南下,一應事宜你與其相商即可,未時拔營出發。”楊郜心知北方冬日里辰時天已漸黑,成峰谷離谷陽百里之外,前往谷中布置設伏仍需時間,未時已是他能寬限出的最多時辰。
“末將領命。”
“末將領命。”
二人異口同聲領命行禮。
楊郜抬眸見這年輕小將得知要與充軍一同出軍至眼下,一直面不改色,畢恭畢敬痛快應下。
不知是藝高人膽大后生可畏還是心思太重。他按下些許疑慮,肅然危坐,補充道:
“此番邊境生死存亡,本官亦不會后退一步。自此坐鎮谷陽營內,靜候爾等捷報。”
“楊大人!剛剛那小兒...”鄭讀驚呼但察楊郜面色不虞改口道:
“剛剛唐小將軍所言,我們可退至海寧!”
鄭讀想到百里之外就有三萬索倫敵軍,再想索倫殘暴便心虛不已。
他并不覺得一個尚未弱冠的少年,領著一群沒用的廢物能真的在成峰谷攔下索倫。他與楊郜退至海寧,留徐楷在谷陽守著不是更為可行?
楊郜若無其事輕輕敲擊身側桌邊,桌上是不知何時橫擺的一柄耀目寶劍,斜目瞥他一眼,冷聲說道:
“鄭大監,陛下出行之前,言明此番北上本官經略谷東一應軍防,總兵以下不用命者得以軍法從事,將帥以下不用命者先斬后奏!
軍士征戰在前,兵未敗,你我焉有不戰而退之理?”
鄭讀側目他手邊那口劍,被劍柄寶石晃了眼,終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噤了聲。
唐梨面色不顯卻心中微詫,陛下居然賜了尚方劍給楊郜,但他在此之前并未拿出此劍施壓與她。
是她領命太痛快了?還是楊郜其人當真是如情報所言?
“你們去吧。”楊郜揮了揮手,唐梨與步衡衍領命告退邁出大帳。
朱茂依舊候在帳外,見二人出來,鄭重行禮:
“兩位將軍,旗開得勝。”
唐梨回禮,她看朱茂萬年如一日的笑臉,甩開心中那絲難以言述之感,轉頭對身側青年男子說道:
“步將軍,唐黎要先往舊安營一步,”她默了默,思索一二再道:
“午時可來尋將軍。”
青年男子望向聲音來處,自接了東北谷東任命調令后,他對谷東做了頗多情報調查,因此對唐黎此名早有所聞。
此番見到亦覺得十分詫異,這個讓索倫人甚為頭疼的小將竟是一個瞧著精瘦削弱,又長的如此……精致的少年,完全不似北地男兒粗獷。
“步某也要往充軍營去,稍后充軍營見。”步衡衍施施然道。
“好。”唐梨拱手,步衡衍回禮后,二人各自轉身往彼此目的地而去。
沒人注意到帳外候著的中年男子此刻面上笑容仍在,神情仿佛從未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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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色已大亮,風雪未停,地上已有厚厚一層,唐梨踩著自己腳步一深一淺往前走,暗自思忖著稍后安排,遠處傳來洪亮呼聲打斷了思緒:
“唐小子!”
她還未及回答,就見來人風一樣急步至她身側:
“唐小子身子可好了,你不知道俺們有多著急!
想去看你,但棕竹那小子說啥不肯。非要等你身子好了才行。”大漢絮絮叨叨講完轉著圈看她,似是要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痊愈了。
“老于,我沒事了。”
唐梨輕勾嘴角,看著來人風風火火之樣,感慨萬分。
于錢就是她第一次發現索倫細作之時,同批帶回來的舊安人。那時她還是個年紀尚小的兵蛋子,這唐小子亦如此這般被叫了下來。
于錢的大嗓門引了旁側幾處營帳里不斷有人走出,與她打招呼噓寒問暖:
“唐將軍,你終于好了!”
“唐將軍!”
“唐將軍!傷愈了!”
“唐將軍,你上次還說要教我等兵法,現下可是能履行承諾了?”
唐梨聽著眾人喜于言表之聲,思及即將到來的彼此處境,心中頓感酸澀。
與谷東參軍后,她斷斷續續地從索倫侵占的舊地帶回了很多人。
原本只有數百身強力壯者自愿留在營內,其余救回的百姓是希望他們可回歸正常勞作生活。
但因朝廷態度不明,這些人有被索倫虜走經歷,府衙刁難戶籍,商戶刁難做工,沒有土地可耕,沒有糧食,他們根本沒辦法回歸城鎮。
她只能于營內盡可能多地收留成年男子。
逆境中女子本就難以存活,為數不多的,除了像叢彤這樣膽大心細又愿意與索倫為戰的女子,她外編了一只小隊常年游走奔波在索倫大安往返行刺探之事,其余的她都讓棕竹借著谷東幾處棕氏藥堂名義幫著務工以求生計。
“將軍。”
一道略顯沉穩的聲音打斷了她,這聲音當下熱鬧里似是有些格格不入。
她看向對方,中年男子一身補丁靛青棉甲,邊境苦寒滿面胡須從不整理,讓人看著不由覺得邋遢,是葛洪。
他是一個老兵油條,之前隸屬東康衛騎兵營,三年前跟她搭檔去索倫執行過一次任務后,執意請她將他調來舊安營。
她正要開口,余光瞥到遠處迎著風雪疾步而來的孟啟,她抬手示意眾人稍安。
來人距離漸近,她瞧見孟啟身后還有一人,面容與棕竹有三分相似,略高再健碩些,心下了然,二人站定她前側兩步外行禮:
“小將軍。”
“小將軍。棕葉七回來了。”
年輕男子已數日未見唐梨,他與棕竹不同,大多時候是以唐梨護衛身份在營中行走,身手騎術更佳。
他于半月前就已急行軍一般往元祁山而去,快馬加鞭直到今日他歸營時,她已主帳領命去了。
這期間他才得知前些日子他不在,主子受了重傷!
正自責不已,此刻見眼前女子精神尚可,黑眸湛亮,心中稍安。
唐梨見棕葉七皮膚稍黑些周身無異,輕輕點頭。跟著對孟啟處說道:
“先生來的正好,我有要事同大家說。”再轉頭面向眾人:“你們先回各自帳中候命。”
“葛洪,于錢,周顯,李勃。”被點名的幾人依次出列挺背應聲,
“你們隨我來。”她轉身抬步進了前方舊安營中主帳,幾人緊隨其后依次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