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外婆頭七,我們全家人在外婆外公的老屋子里聚會。外婆信佛,但三個子女都不信,所以沒有做什么法事,只是在外婆的遺像前供上香燭,小姨掌勺燒了外婆生前愛吃的菜,但沒燒那道我最愛的番茄牛腩,說是怕牛頭馬面不高興。好吧,難道豬和羊就沒有在那個世界當差的?
那團灰黑色的光霧回來了,這次不再是人形,完完全全聚成一團球體,內里仍然是流動的,但更加光亮了,它在這個42平方米的兩室一廳里游走,我跟在它后面,在幾個屋子里轉來轉去。
它在床頭柜那里停了很久,柜子上擺著一盞橘色綢緞燈罩、米白色燈座的小臺燈,燈下是外公外婆的合照。那是外公外婆唯一一次出國旅游的時候拍的。照片中,東京的某處,櫻花開得正好,襯得外公外婆氣色好好,粉撲撲的,兩個人笑得很開,我一看也不由得要跟著笑。
他們去日本的第二年,日本就發生了東日本大震災,還引發了海嘯。外公外婆看到新聞的時候連連念著阿彌陀佛,一面也慶幸自己早一年去了日本。但外公卻在這年的夏天猝然離世了。想起這個,我就會有一種關于命運、命數無常的感嘆,但我也感嘆不深,無從去深究這些冥冥之中的東西,最后只能化作一小薄片輕飄飄的太息。
光霧球在照片上輕柔地撫摸著,一遍又一遍。我聽說過身的人頭七回來,還能聽到看到,就輕輕叫了聲“外婆”,光霧球抖動了一下,定住了——但還是流動的。我問外婆,要不要把照片燒給她,光霧球向左右很快移動,我猜是不要的意思。
“那我能保存著么?”
我想外婆不大喜歡我,可能不會答應,但沒關系,我臉皮厚,問問總歸沒什么。沒想到光霧球慢慢上下移動了幾下。
“就是可以了?”
球又上下動了一下。外婆點頭也是這樣,有點慢,因為她有頸椎椎管狹窄的毛病,醫生讓她動作輕一些。
我今天穿的是一件大口袋的羽絨服,外婆走了后,也許是因為這幾天沒人,家里很冷。除了燒菜的小姨,大家都沒有脫外套。我就把照片連著相框一起裝進了口袋里。
外婆家的房子采光不好,媽媽說以前挺好的,但后來不到100米的地方蓋了個高樓,是什么銀行的,就把外婆家的光遮住了。一天到晚只有這個臥室在差不多上午11點的時候太陽能照進來。居民們為此鬧了幾次,橫幅也打過,沒人管。這個樓上住的都是市六中退休的老教師教工,年老體弱,也沒什么社會關系,這樣的事情只要拖一拖,就偃旗息鼓,照樣過日子了。
我記得小時候,外婆的頭頂是有一小團淺紫色的光霧的,外公去世后,好像這團光霧顏色越來越深;房屋里的陽光被遮住之后,又深了些;前兩年小姨出事,就更深了。不知不覺,就慢慢變成了現在這樣的深灰黑色。
但現在正是上午11點三刻多一點,這間主臥有陽光,看著外婆的光霧球隱隱透出淺紫色的光,我想外婆現在可能還挺開心的。
我走到客廳,沒了陽光,嘩一下變冷變暗了,外婆過世的事實變成凝固的空氣,冰冷,帶著鐵色。大舅坐在沙發的一角——他的老地盤,怔怔地發呆;小姨在廚房里,拒絕了任何人的幫忙,只聽到抽油煙機和鍋碗瓢盆偶爾碰撞的聲音;跟大舅一樣不愛說話的表姐坐在小板凳上,她之前自責,說外婆不給她加湯圓可能就沒事了,大家都在安慰她,但她還是很內疚,大家也就安慰不動了。
剛剛失去了一個家庭的核心,氣力都散了,安慰人是需要氣力的。
舅媽靠在廚房的門框上,也不好進去,就這樣呆立著,等著小姨招呼她打下手。
媽媽無聲地流著淚。前天晚上我聽到她對爸爸說,“我沒有媽媽了,不知道該怎么辦……”爸爸沒有說話,只能撫摸著媽媽的背。可能因為爸爸沒有過擁有媽媽的感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媽媽,怎么教媽媽面對失去。
但我可以,我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沒有媽媽的感覺,就要怕得死掉了,好像喉嚨一下子緊起來,頭也暈。我過去跟爸爸一起抱著媽媽,告訴媽媽她還有我們,我們一直都會跟她在一起的。
我發現,媽媽平時頭上那團淺綠色的毛茸茸的小光霧顏色變了些,平時歡快的毛茸茸變得銳利,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