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日與明月

雖然前往滄晴山的路程坎坷，但山間野味吸引不少達官貴人前來品嘗，為此縣府專設了一條水路以供便利。即便是不算太遠的距離，仍在南北設立了兩處渡口，不少私人船舟停留此處，以便游玩的達官貴族；京城惡少們租用，百姓很少搭乘。此行陳樂專門在碼頭雇了一艘船，三人一馬在上面綽綽有余。自我與陳樂再次匯合后，就再也沒有言語。上了船，她與侍女也就徑直前往船艙，留我一人與馬四目相對。倒是這馬也生的漂亮，白馬紫連錢配以錦繡障泥，讓人好生歡喜。我正伸出手打算，白馬耳朵向后緊貼頸部，警惕的盯著。見此狀我只得悻悻把手縮了回來，果然富人家的馬匹都帶著點傲氣。

船在江上行馳了約莫一個時辰，南山渡口就已顯現。渡口處人很多，其中大多是些仆人往牛車上搬運著貨物；再往遠處，胡姬們牽著馬繩，馬背上的公子王孫們吟詩作樂向館驛行去。

在輕微的晃動下，船靠岸停住，陳樂翻身上馬，目視前方，不看我絲毫，說道：“明早山腳下驛館附近見?！?/p>

說完，青衣侍女領著馬隨著前面的人群一共前往館驛。

我摸摸身上不多的錢幣，想著能在山腳下村落中找戶人家休息。背著行囊向一旁的人詢問道：“請問山腳下有沒有什么村子可以歇息？”

趕牛車的老丈似乎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了，招呼著我說：“我家就在山腳下，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和我一同去，只是住一晚得要是十六文錢”

看了看天邊，黃昏就快要落下，我扯了扯行囊，掏出了十六文文錢，攀上了牛車。

在顛簸和彌漫的塵土中終于到達了村莊，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老丈領著我在村口一戶屋外停住。叩了叩門把，穿著淺黃粗布的青年打開了門，瞧見了老漢后就知曉我是借住于此的，施了個禮后便帶我去了里邊的客房中。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住在外面，我的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大半天的時間都耗費在了路途上，腹中也已空無一物。我從包里摸出備好的胡餅，大口吃了起來。不知道明天上山要尋多久，想到這里，困頓與倦意一同襲來，我抱著行囊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一夜無語，除了風聲。

第二天大早，我辭別了老丈，臨行前我向他打聽了關于滄晴山的傳說。老丈順著他并不長的胡須談到：“這滄晴山孕育了各種奇珍異獸與花草，傳說中不少仙人都長居以此，后人也就把此山當做了洞天福地?！?/p>

“不知老丈有見到過傳說中的仙人嗎？”我帶著一些期望的口吻，迫切的想知道結果。

“我倒是沒有見過，就算有仙人那也是在山頂之上吧，尋常人只能在山腰處活動，越往上樹林越密，越難爬行，很少有人能到達山頂?！崩险杀晃业膯栴}難住。不過得到此番回答，我對尋得這位謫仙人更加的有信心，畢竟，這可是傳說仙人所居之所。

在村里的獵戶同行下，很輕松就找到了驛館的位置。我離著兩條街的間隔等著陳樂的出現。今日，她沒有一成不變的騎著那匹，也未見那從不離身的侍女，換了一身輕便胡服，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頂帷帽，想來也是為了上山做足了準備。我沖她躬身施禮，陳樂微微點頭回應后就向山上進發，我緊緊跟在她的身后，一同鉆進了茂林之中。

果然，山上的情況如同老丈所言。剛邁入林子時，樹影稀疏，不少游客在此游玩，令其仆從捕捉山間野獸，采集林間野菜，炙以美食。越往上行，人煙稀少；樹蔭蔽日，即使快要到未時，太陽的光還是出升時的柔和；稀薄的空氣讓疲頓的雙腿更加無力；偶爾傳來蟲鳴與鶇的鳴叫，靜謐的四周讓環繞的涼意更加沁人。陳樂似乎感受不到這一切，登山的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走了這么久怠倦顯得和她毫無關聯。

“要吃點東西嗎，陳樂？”我癱倒在地上，萎靡的從包里拿出還沒吃完的胡餅。

“你最好不要這么躺著?！标悩分腋娴溃樖纸舆^遞去的胡餅，背著身坐在的樹下。

“登山果然比在茶館還要累?！蔽亦止局萄?，打開竹筒，大口灌著茶水。遠處一只野羊從灌木從中猛地竄出，拼命的向前跑了兩步后倒在了原地。我大為詫異的看著眼前的情景，想起身去看看，或是能不費吹灰之力的尋到美食。原本躺著時感受不到絲毫的酸脹的下肢，再爬起來的瞬間就被酸脹填滿，近乎于不能彎曲走路，我直著雙腿慢慢往下挪。灌木里發出陣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帶著壓耳帽、穿著袴奴的青壯年男子鉆了出來，撲倒了羊的身上，掏出了腰間的刀狠狠的插進了羊脖，鮮血汩汩流出，沾濕了脖頸處的羊毛。已而，壯年男子將羊扛在了肩上準備找個地方大快朵頤一頓?？粗阱氤叩难蚓瓦@樣被拿走，我心里頓生不悅，但見男子的刀法如此熟練，還是怯怯的憤恨即可。

“你身上扛著的羊，方才我就已看見，快送還過來?！碧曛d頭的京城惡少大步流星的從山坡下往上趕，滿臉橫肉的指著他。

我心中的不滿難道要以這種方式得以釋懷？

“這羊是我的”壯年淡淡的吐出一句話，將羊放在一旁，順勢抽出了腰間的刀，刀身上剛剛的血跡變得暗紅，令其增添了些許寒意。

“你還想拿走不得？從來都只有我能搶，別人休能奪。”禿頭惡少褪去上身的衫襦，脫下半肩，扔給身邊的新羅婢女，拔出長劍相對。

一場惡斗就此展開。

禿頭惡少準備擺出架勢直面壯年的攻勢，壯年搶先提刀順劈下去。

惡少側身一步多開，啐了一口痰，怒罵道：“無恥之徒，趁虛而入?！?/p>

說完，惡少以劍橫砍不中，又大步踏前刺之，壯年用刀上撥，以身為軸，刀尖在空中劃破，一道圓弧從下而上劈出。惡少被的打措手不及，連忙向后翻滾躲避。嘗到苦頭的他拊膺切齒，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人。惡少扯開內衣，兩臂上分明的刺著字，左膀上刺著“昨日城上人”；右膀上刺著“今日城下鬼”。雖是怒不可遏的揮劍，卻也有招有式，活脫脫的像個怒目金剛舞劍。壯年及時躲閃，在化解一波又一波的進攻的同時，他掏出別在腰后的火石袋狠狠砸在了惡少的膝蓋上，惡少慘叫一聲后抱膝到底。壯年收起長刀，拾起地上的火石袋，背上羊又鉆入了林中。新羅婢女想要攙扶起惡少，卻被推開，翻滾的惡少大吼著“無恥，無恥”，叫聲回響在山中。

我瞅了一眼還在旁觀的陳樂，作了個“噓”的表情，招呼著她趕緊離開這個地方，顧不得酸痛繼續往上爬。

總算在日落時分，陳樂與我在離山頂不遠處找到了傳說中仙人居住的地方——幾座幾乎算不上屋子的茅草屋，在天然的山洞口向外延伸搭建草頂的棚子便成了屋子，上面分別寫著“蓬萊居”；“靈仙閣”；“北斗軒”，均未設屋門，向內窺探，一間屋內幾近被書籍填滿；一間屋內遍地酒壇；最后一間屋內空空如也，只是角落里似乎放置著什么器具，上面蓋著一層麻布。實在讓人意想不到，仙人住的地方如此的簡陋。我擔憂的看著陳樂，懷疑她是不是找錯了地方。一老丈戴著鹿巾紗帽，穿著草鞋，一手拿著藜杖；一手拎著酒壺，搖搖晃晃地向“仙居”走來，眼神迷離，口中不知所云的念叨“吾欲從此去，去之無時還。”

“你就是滄晴山的仙人？秋霜切玉劍的主人？”陳樂帶著期待的口吻問道。

“從一個江湖騙子那聽聞，可以從你這學到曠世武學？”還沒等到回答，陳樂又問道。

老丈迷糊的揮揮手，含糊不清的說道：“不錯，我就是這滄晴山的棲霞仙人，”

棲霞仙人飲嘬一口壺中快要見底的酒，口齒更加不利索的說：“我只教持劍之人，不過今日已經不早了，明早再說，明早再說。你倆”

說完便步履瞞珊的走到滿是酒壇的“蓬萊居”內，臥地而眠。

看此狀，陳樂也只能在滿是書本的“北斗軒”內地方將就一晚，而我躺在空曠的“靈仙閣”內想著該不該把劍交付給陳樂，畢竟給了她，就也沒機會習得絕世武學了，況且她所言的事后也沒有明細具體，但仙人畢竟是在她的帶領下才尋到的。

“嗯，將劍的約定告知仙人，他一定也會教授我的?！蔽以谛睦锬隽藳Q定。

四月十二清晨。星星還沒有消散，我顧不得疲困，拿著纏著布條的劍起身想找到棲霞仙人說明事由。路過“北斗軒”時，發現陳樂正憑著屋內微弱的燈光閱讀架上的藏書，不知是一夜沒睡還是看的太過專注，她并沒有看到經過的我。在“蓬萊居”內尋找一番，仙人早已不在，不知去向何處?；蛟S是為了轉換失落的心情，也或許是內心覺得縹緲的仙人大多會在至高處修煉悟道，我向著山頂進發。

“秋霜切玉劍在你身上？”棲霞仙人臥在山頂一塊巖石上，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好不容易爬到了頂峰。

“劍在我這?！蔽覍⒔壷鴦Φ募殠Ы忾_，端舉在胸前。仙人從石上一躍而下，慢慢解開纏綁的布條，秋霜切玉劍的真身也顯現出來，正如名字一樣，劍身色如秋霜，劍鋒銳利仿佛切玉如泥。棲霞仙人拿著劍揮舞起來，

劍舞靈動，甚至讓人頓生“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之感。

我忍不住的拍手稱贊嘆道：“這就是仙人嗎？老丈也定會日行千里、縮地補天！”

我終于在這一刻就要證明仙人的存在。

“不，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會。說是仙人也不過是我自詡的罷了?！睏枷扇藢κ栈亓藙η手小?/p>

“不是嗎？”我眼里的神情漸漸暗淡了下去。世上所謂的仙人果然像嚴先生所言，不過存在于九天之上，失望與懊悔在不斷提醒我選擇了錯誤的道路。

棲霞仙人看出了我的悔恨與自責，遞過酒壺，我很自然的接過來，猛灌入一大口。

“仙人為何物，那是實現了尋常人不能實現的愿望之人，他們或是鎮守太平；或是救濟蒼生；或是授業解惑；或是懸壺濟世。無一不超脫尋常，這三者我居其一，為何不能自稱仙人？世人豈是不能成仙，大多固執已見覺得此事必不能成功，或覺這些事情頗為麻煩不愿為之爾爾。我與他們不同，只在能以萬事萬物為師，傾盡全力，學其經驗，補其不足，修繕自身而已。”

盡管棲霞仙人云云不休，我只零星的聽見點點。酒勁似乎涌上心頭。

陳樂架上第一排最后一本書，心里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她深知我不會放棄對仙人與武學的執念，但沒有料想到我居然敢無視與她的承諾。

“棲霞仙人絕不會下山，那么他們只有在山頂了?！标悩芳比袅餍堑叵蛏巾敱既ァ?/p>

“你果然還是打破了我們之間的約定?！标悩房粗鴹枷扇耸种械膭Γ淅涞膶ξ艺f道。

由于沉浸在失望中，我忘記了要告知棲霞仙人關于劍的事情。本來就悔恨自己的我更是自責。

“不，我本來要告訴仙人這把劍現在是你的了?！蔽一艁y的解釋道。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即使看不見帷帽下的表情，我依然很強烈的感受到她的憤怒。

“哦，原來還有此事？”棲霞仙人擋在了陳樂的面前。

“那就以武來定奪吧，在不能傷及他人的情況下擊敗對方，這把劍就歸誰，這武學我就教授誰?！睏枷扇藢⑹种械膭Ψ旁诹藥r石上，打開了新的一壺酒，盤坐在劍旁，似乎一場好戲就要開始了。

陳樂拾起地上的幾根布條，將自己的褲管，袖管綁緊。把自己佩著的劍丟到了我的面前。

“既然你不會劍術，那這把劍就交由你使用。”陳樂打量著走向旁邊的青木岡。

“那你呢？”我有些擔心，畢竟手上是貨真價實沉甸甸的劍。

“我？”她從樹上折下了一根樹枝。

“還是好好擔心你自己吧。”依舊是特有的語調，不帶絲毫情感。

說完，樹枝劃破空氣重重的抽到了我的身上。這一刻我才發現就算她拿著的是一根樹枝，我們之間還是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盲目的掄劍，偷用著剛剛仙人舞劍的步伐，但是臨陣磨槍絲毫解決不了問題，看來就目前而言，只有不停地揮劍，才有可能找到制勝的方法。

“等等，你要這把劍做什么？”

我感覺有些吃力。

“成為天下第一。成為天下第一，絕大多的世人才能信服?！?/p>

陳樂的劍揮的更快，每一招都很精準的落在招架不到的位置，我踉蹌的往后退著，一腳踩到了地上的碎石，翻滾著跌下。

“碎石？”突然壯年的招式在我腦海里浮現，我悄悄地將塊較大的碎石捏在了手中，等待著陳樂的向我攻來。

陳樂舉著樹枝快步向我刺了過來，我緊盯著她的動作，勉強的躲過，然后用力將手中的碎石砸向她的小腿。在我用力甩動的時候，陳樂似乎意識到了這招，單手撐地后翻。碎石勉勉強強擦到了她的腳踝。

“果然，我已經沒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棲霞仙人喝完最后一壺，笑盈盈的自語起來。

武學的事情早已忘在了一邊，或者說絕世武學的招式形態已躍然于紙上。

陳樂將帷帽丟在一旁，拿起置在巖石上的秋霜切玉劍，笑顏滿面，指著將要落敗的我喊道。

“宋咲，歡迎跳上擂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