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總是說晚上8點半睡覺。然后自己抽煙看電視。
倒不知是誰古靈精怪出的主意。這天晚上,姐姐、我、表妹、表弟在爺爺入睡后爬起,打開了電視。電視里是各種有趣的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虹貓藍兔七俠傳》諸如此類。我只在旁邊跟著安靜地看。遙控器總是沒我的份。
姐姐是老大,最有話語權,爺爺奶奶的目光總是看向她。表妹是個愛發言的小機靈鬼,她可以在旁人面前表現得楚楚可憐得到憐愛。表弟是家里的寵兒,因為他是男孩。他最愛吃肉,放學了爺爺會給他買個雞腿。我碗里的雞蛋有一天被奶奶夾走給了表弟——我遠遠瞧見了。然后我回到自己的位置,看著沒有雞蛋的飯碗,埋頭吃了起來。
“我來戴戴眼鏡——看看是誰在看電視。”爺爺不知怎地醒了過來,語氣兇惡又詼諧。假裝看不見誰,要戴眼鏡細尋。
“啊——”她們歡樂地叫出聲,四散開來,在爺爺真的看清之前逃回自己的床位。
我反應最慢,愣住了神。爺爺已戴好眼鏡,徑直走向我,眼鏡片后的眼睛生氣又含笑地目不轉睛注視著我。我醒過來,心里發慌,跑向臥室。爺爺把電視關了,燈關了。我們也很快也睡著了。
幸福的記憶大概是夜里驟放的煙花。隔著天與地那樣遠的距離,你孤零零遠遠地望見了它。伴著令人怦然心動的巨響,所有的歡喜與溫暖全都集中在那一最美的時刻。一切的喧囂終將歸于寂靜,一切的絢爛終將歸于暗淡。或許多年后你再也望不見暗夜里的煙花,但竟就是那一繁華的瞬間,將激勵我走過一個又一個長夜。
要是我們四個中的誰想晚上小便了,就要叫醒爺爺。因為我們怕黑,個兒也不高開不了燈。爺爺就要一次次地被叫醒,領著我們穿過客廳、餐廳,打開廁所的燈。他也不掩門,先進去小便一通。然后我們小便,也不掩門。
顯然那個時候我們并沒有受過良好的性教育。我不喜歡奶奶給我洗澡,奶奶非常忙,我感到奶奶對我的洗澡有些草率,點名要爺爺給我洗。
我光著身坐在澡盆里,爺爺把毛巾浸濕了一道一道地在我的身上擦,力道很足。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因為我覺得身上的臟東西都沒有了。
“為什么要我給你洗澡?”此時我已經穿好干凈的衣裳,爺爺拿過盛滿共飲水的大水杯,嘴對著杯沿咕嚕咕嚕灌下去。
我敞亮地回答,“因為你洗得干凈。”
爺爺不說話了。
過節大舅爺、二舅爺一家子都來到這里的大客廳、大餐廳。我在廁所里舀涼水沖腳。媽媽過來瞧見了,問我,“你為什么拿水沖腳呢?”我說,“把腳洗干凈些。”家里的地磚很干凈卻難免落灰,而我一直喜歡把腳踩在地磚上清涼的感覺。像你身處燥熱難耐的夏日,聽到風鈴聲清涼而悠揚。
媽媽說,“這樣會得風濕。”可我并不知道風濕是什么。
然后她關了門,蹲下來面朝我響亮地尿了出來。
我聽著門外的喧囂:奶奶在廚房炒菜,爺爺在端菜。大舅爺一家、二舅爺一家在談天說地,其他孩童在玩耍歡娛。然后我安靜地問,“媽媽,為什么你要關門。”
媽媽正尿著,聽我這話漂亮的眼睛浮現出不可言說的心緒,面目也由于神經的一下緊張變得猙獰。她也不看我,眼見著地磚,擠出這樣一個回答,“因為......人很多。”
滿桌的菜,熱熱鬧鬧。奶奶系著圍裙,站在圓桌旁。爺爺坐在主位,喝酒臉漲得通紅。
爺爺干兩份工作。
我能看見他戴著黃色的工帽子,灰頭土臉一身簡陋,然后他和奶奶說,“等我六十歲,我就帶你去BJ。”
也能看見他衣著整潔在小區內打掃衛生——我迄今也沒有見過他那樣的清潔工人。他一層一層地上樓打掃,家家戶戶一個不落。普通的小區因他的勤勉認真一塵不染。樓下的植葉舒展而鮮綠,帶刺的玫瑰挺立而鮮紅,還有輕柔開放的山茶。清晨可以看見葉子和玫瑰都帶上露珠,一只只蝸牛從泥土里爬出,那么幼嫩,那么可愛。一列列螞蟻雄赳赳地從樓梯里的洞穴中出來覓食。我蹲下來睜大眼睛盯著它們搬這個來往那邊去,害怕踩死它們。
后來我讀到一本書叫《昆蟲記》,可是再也不見當時的蝸牛和螞蟻。
后來我讀到一本書叫《童年》,阿廖沙在爸爸下葬時只關心著青蛙。
生平里唯一一次喝米酒——爺爺在屬于清潔工的小小的工作間里遞給我一杯米酒,很甜很濃,不知是誰的好工藝——現在我想是奶奶吧,因為我的奶奶是個非常能干的農婦——她在樓上養雞種菜,她會釀各種酒、制各種菜,她的廚藝一流。我的奶奶非常愛我的爺爺,他與她彼此深愛。